“违者严惩不贷:初犯罚役千日,再犯流徙千里,三犯逐出秦土,永不得返。”
他顿了顿,反问一句:“张卿以为,长此以往,那七派既无官方承认,又不能登堂授徒,还能维持多久的声势?”
张苍连忙摆手:“绝无可能!”
其实太子的策略并不复杂——借国家之力,独尊一派,压制其余。
如此一来,其余七派唯有两条出路:要么主动归附于被朝廷扶持的那一支,将自己的学说融入其中;要么退守私塾,仅能在父子、师徒间口耳相传。
若选前者,则七派名实俱亡,儒学归于一统;
若选后者,虽不至于断绝香火,但影响力必将日渐萎缩,最终沦为边缘之学。
而被推举的荀学一脉,则自然成为儒林魁首,一家独大。
这种手段,并非前无古人。
早有儒家学者动过此念,甚至尝试推动。
可惜自春秋以降,列国鲜少真正倚重儒术治国理政。
既然儒者始终未能执掌权柄,所谓借助王权扩张本派、打压他派,终究只是空谈。
可眼下太子所言,莫非是打算以荀子之学作为治国之本?
想到此处,张苍心头一热,忍不住脱口而出:“殿下可是有意以我师荀卿之道治理天下?”
此言一出,立于太子身侧的秦王嬴政也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落在扶苏脸上。
嬴政并不认为儿子此刻会真的改用儒术治国。
当初扶苏巡视老秦遗民归来,曾与他深谈治道,那时便已明言:诸子百家中,唯有法家堪助秦国完成并吞八荒之业。
若在此关头舍法取他道,非但无法成就霸业,反将招致衰败。
因此,在天下未定之前,扶苏断不会轻易动摇法家的根本地位。
即便荀子之学兼采儒法,仍难与纯粹的法治之道相提并论。
毕竟杂糅之术,终不如专精一路来得锐利有效。
但扶苏也曾说过,待天下一统之后,倘若法家固步自封,不愿变革,
那么今日行之有效的制度,也可能变成明日乱世的祸根。
难道……他如今所谋,正是为此后天下太平之时做准备?
一旦未来法家未能自我革新,便以荀学代之,作为新朝治世的思想根基?
面对张苍的追问,扶苏微微颔首,旋即又轻轻摇头:“说是,也不全是。”
“孤先前讲过,秦国不仅要实现山河的统一,更要实现制度、文化乃至人心的全面整合。”
“文字的统一,还有标点符号的规范,刚才已经讲过了。”
“除此之外,秦国还要在文化上实现整合,更确切地说,是在思想层面达成一致。”
“所谓思想的一致,就是无论哪家学说,都得接受一套共同认可的基本理念。”
“比如,必须承认天下归一才是正道,割据纷争终究是乱世之源。”
“再如,要承认君主的至高地位——国君应当拥有不容挑战的威严与权力,理当主宰万民、执掌乾坤。”
“还有,须认同自身为华夏后裔的身份,忠于诸夏血脉,同心协力抵御外族侵扰。”
“待日后秦国平定四海,将在各地设立官办学府,仿照昔日齐国稷下学宫的模式,广纳天下才俊入学研习。”
“凡属愿意接纳这套核心理念的学派,其典籍将被列为官方教材,由朝廷特设的博士专司讲授,传授于各大学府之中。”
“至于那些不愿认同此理念的学派,秦国也不会加以剿灭或取缔。”
“但在秦土之内,他们不得公开传道授徒、聚众讲学,只能以私相授受的方式延续学脉。”
“若有人胆敢违令行事,后果如前所述:或罚为劳役,或远徙边疆,或直接逐出国境。”
“而且,凡修习此类异见学说之人,也将无法在秦廷谋得官职,仕途无门。”
“所以,若你希望荀子的学说能在未来得到重用并广泛流传……”
“关键就在于,你重新整理阐释后的儒家经典,是否契合秦国所立的这一套根本理念。”
“倘若不相抵触,那么荀子的思想自然会被纳入正统教育体系,成为士人必修之学。”
“若是有所违背,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修改学说内容,使之合于秦国的根本主张;要么就只能退居幕后,在小圈子中悄然传承。”
“当然,这并非单对荀子一脉如此。
儒家八派,乃至诸子百家,将来皆以此为准绳。”
听到这番话,张苍面色微变,额角渗出冷汗:“殿下这是要诸子百家削足适履,只为迎合秦国?”
“难道就不怕因此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导致贤才纷纷离去吗?”
毕竟诸家学说本就千差万别,不少观点恰恰与方才所说的主旨背道而驰。
而太子的意思很明确:要么自我调整,顺应秦国所需;
要么便退出公众视野,从显赫之学沦为隐秘传承,仅能私下授徒,不可聚众讲学。
若既不肯改,又想广收门生、发扬光大——
那便唯有离开秦国,去蛮荒之地,或是尚未归附的小邦野地另寻出路。
否则一旦被发现公然讲学,轻则服役戍边,重则驱逐出境。
这种强制改造思想、限制学术传播的做法,张苍担心稍有不慎便会激起士林反感,引发百家离心。
一旦大量人才流失,恐怕会对未来的天下治理造成隐患。
太子扶苏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尚带几分少年气息,语气却如秦王一般决绝而强势:
“是百家为秦所用,不是秦俯就百家。”
“若他们真觉得自己的道理高于秦国,也行,先推翻这个江山再说。”
“做不到这一点,就休想让秦国向任何一家低头。”
“对孤来说,对父王来说,对整个秦国而言,只能是诸子百家来顺应秦国的需要,绝无可能让秦国去迁就他们的道理!”
“至于那些学派士人陆续离开秦国?”
“张卿,你可知道孤为何要设立教育司?”
“正是为了培育大秦未来可用之人,提前储备所需之才,也防备将来出现士人纷纷离去的局面。”
话至此处,太子扶苏抬眼望向秦王嬴政,顺势进言:“父王,儿臣想将那些为大秦一统天下战死沙场、家中仅余孤儿寡母的孩童,收入教育司加以教养,不知可否?”
“虽有朝廷抚恤,但孤母弱子独撑门户,生计终究不易。”
“若能令这些烈士之后入学受教,一则可解其家困顿,二则也能早早为国家积蓄人才。”
秦王嬴政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此前便已说过,六部之事,由你自主处置,父王不予干涉。”
“若你觉得六部财力足以负担这些孩子的衣食教养,那你尽可施行。”
原本此事未曾提起也就罢了,此刻扶苏一说,嬴政心中却悄然警醒——
秦国至今,并未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忠心可靠的育才体系,用人多仰赖外来的百家士子主动投效。
而像他这般事事求稳、重掌全局的君主,岂容在国之根本的人才传承上受制于人?
因此,扶苏所设教育司若真能为大秦自培英才,嬴政自然乐见其成,顺势推舟。
扶苏闻言面露喜色,躬身道:“谢父王成全!”
随即转身面向章邯,沉声交代:“先命人查访咸阳周边,凡父兄阵亡、家中只剩妇孺抚养幼童者,尽数登记造册。”
“待朝廷将羊毛贸易所得之一成划归六部后,你再核算清楚——既要维持六部日常运转,也要预留应急开销。”
“剩下的钱粮还能供多少孩子入学,便收多少孩子入教育司。”
章邯肃然拱手:“遵命,殿下!”
议定此事后,扶苏回身看向张苍,含笑问道:“如此安排之下,张卿以为,即便百家士人尽皆离秦,会对我国造成多大冲击?”
“大秦是否会因人才断档而难以为继?”
张苍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头。
倘若从今日起,秦国便开始系统地培养自家子弟为栋梁之材,
那么纵使他日诸子百家之人纷纷离去,最多只引得一时波澜,断不会动摇国本。
然而,还有一个关键难题尚未解决。
“所谓‘百家’,之所以称‘家’,不仅因其各有主张、典籍传世,更因每一家都有通晓其理、精通其书的硕儒宿学。”
“可一旦这些讲学授业之人离开秦国,仅靠教育司自行培养出来的学生,”
“他们真的能担得起向下一代学子讲解义理、诠释经典的重任吗?”
张苍并不否认,教育司确可在短期内代补百家空缺,培育出一批堪用之人。
但他担忧的是长远。
自己读懂弄通,是一回事;
把这道理清清楚楚、准确无误地传授他人,使其同样理解掌握,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世间多有天资聪颖却拙于教导之人——
学得好,未必教得好。
相较于那些传承久远、积淀深厚且名师云集的百家学派,扶苏所创立的教育司,最棘手的难题在于缺少足够扎实的师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