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公然说出“推翻包括秦国在内的诸侯统治”这般骇人之语!
要知道,这位太子日后可是要执掌秦国社稷的人!
如今却鼓动墨者起来颠覆未来的自己——
这不是给将来的江山埋雷,又是什么?
然而扶苏并不知晓父王内心的震动。
倘若得知,或许会腼腆一笑,坦言此刻的自己,并非以秦国太子的身份说话,而是作为一名墨者在发声。
况且,他也并非真要为日后的自己制造困局——即便相里季等人记下了这些话,在他治下,也绝无墨者起事的土壤。
但数百年之后呢?谁又能断定?
那时纵有墨者揭竿而起,矛头所指也是数百载后的秦室子孙,与今日的他并无干系。
更何况,若有墨者奋起的一天,必也意味着天下已到变局之刻,他人亦会趁势而动。
那是历史洪流中不可避免的趋势。
即便今日他闭口不言,也不过是让这股浪潮迟来十数年或数十年罢了。
就像当年韩国派遣郑国入秦,借修渠之名行疲秦之计。
的确令秦国十余年无力东征,使韩国多存续了些许时日。
可当关中渠成,沃野千里,秦国反而因之更强——韩国的灭亡,反倒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倒计时。
如今朝堂之上,已有大臣公然提议灭亡韩国,而秦国也悄然展开了相关部署。
待到秦国一切准备就绪,韩国的覆亡便已成定局,再难挽回。
这正是韩国在强秦面前无法逆转的时局大势!
当相里季听到太子扶苏竟主张让墨家弟子不再只谈义理,而是亲自下场煮饭养民、推翻诸侯统治,建立一个彻头彻尾践行墨家理念的国度时,整个人如遭雷击,久久无法回神。
他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会说他们这些诸子百家,包括墨家在内,思想太过守旧、格局太窄。
好个天翻地覆的构想——与之相比,墨家以往所谓的“激进”,简直像是裹足不前的谨慎派!
过去他一直以为,墨家才是变革的先锋,而扶苏殿下不过是循规蹈矩的保守之人。
如今看来,怕是扶苏根本觉得他们这些“激进者”还不够胆,反倒是站在了极端保守的那一边!
尽管太子的设想大胆得令人震撼,蓝图也极具吸引力,相里季却仍苦笑摇头:“殿下宏愿固然高远,可墨家终究不过是一介学派,何来力量凭空立国?”
“即便侥幸建成一国,又如何抵御列国围攻?”
“恐怕新国尚未站稳脚跟,便会顷刻瓦解,所有追随者皆将惨遭屠戮,血流成河。”
面对这番退缩之语,扶苏却不为所动,轻轻摇头回应:“不然。
孤以为,墨家完全有能力建国。”
“况且,建国之事,并不如你想象那般艰难。”
“其一,立国须先有人。”
“既要有治国之人,也要有安居乐业之民。”
“所谓治国之人,正是墨家门下弟子,此点现成具备,无需多虑。”
“至于百姓民众,则需从天下黔首中汇聚而来。”
“此时,便轮到墨家相夫氏一脉的子弟出山,向黎民宣讲墨国之善。”
“告诉他们:只要归附墨国,便不再忍饥受寒,人人有屋可居,有田可耕,衣食无忧。”
……
“告诉他们:在墨国之中,不分贵贱出身,不论门第高低,人人生而平等,共担权利与义务。”
“告诉他们:在墨国之中,哪怕出身草莽,亦有机会参与治理,为万民谋福祉,实现自身价值。”
“更告诉他们:墨国会以铁甲扞卫边境,护佑百姓免遭战火侵扰,远离兵祸流离,安享太平岁月。”
“总而言之,墨国的理想,便是打造一个以百姓为本、以民生为重、以人民幸福为终极追求的崭新邦国。”
“以此愿景吸引天下流民、失地之民、苦于暴政之民纷纷来投。
待归附者众,声势初具,便可着手谋求立国之基。”
“这根基之地,或可择列国交界处未垦之荒岭野谷,亦可顺势而起,颠覆某一腐朽诸侯,取其疆土以为我用。”
“然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
“无论是开垦荒芜,还是改易江山——”
“武力,终究不可或缺。”
“荒山虽无人烟,却有毒虫猛兽环伺;纵使风调雨顺、垦殖有成,焉知邻国不眼红垂涎,欲行吞并?”
“因此,必须组建一支组织严密的军队,用以守护你们所创立的墨国,使其免受猛兽侵扰,亦能抵御其他诸侯国的侵略与吞并。”
“若要进一步推翻某个现存诸侯政权,夺取其疆土并纳入墨国版图,那就更离不开一支强大军队的支持,否则一切皆为空谈。”
“此时,便轮到擅长武艺与实战的邓陵一脉出面,从依附于墨国的平民百姓中遴选体魄强健、意志坚定之士,吸纳他们进入军伍。”
“随后加以系统训练,传授各类战场格杀技巧,将他们锻造成一支在列国之中无人可挡的精锐之师。”
“与此同时,相里派的墨者可全力为这支军队打造各式兵器甲胄,全面提升其作战能力。”
“此外,他们还能为治下百姓制造实用的农耕工具与纺织器械,改善民生,让民众安居乐业,从而对墨家政体产生更深的认同与归属。”
“可以说,倘若墨家三支各自为政,单独来看,哪一派都难以独当大局。”
“拿相夫氏来说,说得直白些,不过是善于言辞、长于辩论却缺乏实干的清谈之士。”
“而邓陵一脉,若不客气地讲,也只是行事自由、行侠仗义却难成体系的游侠群体。”
“至于相里派,虽精通匠作技艺,但类似技术在公输家族同样能找到替代之人。”
“可一旦三派合流,并以建立国家为共同目标——”
“那便会迸发出远超简单叠加的协同之力,真正实现三位一体、合力倍增!”
“届时,相夫氏作为墨国的思想中枢,谋划全局;邓陵氏化为墨国的筋骨血肉,执戈卫土;相里氏则成为墨国的铁衣坚盾,提供装备支撑。”
“如此,一个真正强大的墨国,便将应运而生!”
“这,正是孤下令推动墨家三派融合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然,也并非非要三派重新合并不可。
只要相里派能够认清另外两派所承担的职能与价值。”
“未来亦可自行分化出具备相夫氏思辨之才与邓陵氏勇武之风的新一代墨者门徒。”
“这也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路。”
原本还在激烈争辩的诸子百家博士们,听到天幕中太子扶苏这一番话后,无不震惊失语,面面相觑。
诚然,这是一个思想奔涌、百家争鸣的时代,各种异端邪说皆有容身之地。
然而,纵使这些学者再如何离经叛道,也从未有人敢设想——亲手建立一个属于自家学派的国家,以此实践其政治理想。
这种构想,早已跳脱出传统士人的思维边界。
毕竟,历来诸子所求,无非是让君主采纳己道,使本门学说成为一国之主导思想而已。
这也并不奇怪。
尽管百家之学常具超越时代的洞见,
但终究无法完全挣脱千百年来根植于人心的传统桎梏。
譬如,“贵族天生”的观念便是其一。
自周朝以宗法分封奠定天下秩序,并维系数百年之久以来,
世人早已默认:王侯之后永为王侯,将军之子恒为将军,宰辅世家代代为相,士族子弟世袭卿禄。
虽然后来周室衰微,诸侯并起,旧制屡遭冲击,
但深埋于天下人心中的等级宿命论,始终如影随形,难以斩断。
事实上,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正是陈胜、吴广于大泽乡揭竿而起,
喊出那句震烁古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又以倾覆秦帝国为代价,用鲜血证明了这句话的可能,
才真正击碎了那道禁锢人心数百年的无形锁链。
在春秋战国之际,百家争鸣,群贤毕至,然而彼时世间尚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等振聋发聩之语,更无人敢以一国之兴亡为代价,去验证这句话是否成立。
纵使诸子思想高远,超越其所处时代,却终究难以彻底挣脱周王朝遗留下来的等级秩序观念——那种根深蒂固的“贵胄天生其位”的桎梏,仍如影随形地束缚着他们的思维疆界。
正因如此,诸子之中,竟无一人萌生过另起炉灶、自立邦国、亲掌权柄的念头。
即便是墨家宗师墨子,其主张最为激进,提倡废除世袭君主与贵族,选贤任能,由百姓中推举治国之人,也从未想过要亲手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度,坐上君主之位。
可以说,诸子从始至终都将自己定位为辅佐君王的臣属,心中所图者,不过是游说诸侯,推行道术;他们未曾设想,亦不敢设想,有朝一日能跃居庙堂之巅,成为执掌山河的主宰。
因此,他们奔走列国,向各国君主陈说己见,若得采纳,则欣然效力;若遭拒绝,便拂袖而去,另寻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