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君主或达官显贵,也不能随意夺人性命,若有违犯,自当依法处置。”
“又何须墨翟以神鬼之说自作聪明,多此一举,借虚无缥缈之力来震慑君主与朝臣?”
身为帝王,尤其是一位不容任何人挑战其至高权力的帝王,
嬴政对墨子这种试图约束君权的做法,向来心存反感。
察觉父王语气冷峻,扶苏却仍从容转身,望着他说:“若君王处事公正,不徇私情,或许真能惩治违法的权贵。”
“可倘若触犯律法的,正是君王本人呢?”
“难道律法真的能制裁君王吗?”
“再者,若君王执意不受罚,这世间又有谁,真正能站出来加以责罚?”
嬴政目光落在扶苏脸上,眉头微蹙:“扶苏,你乃储君!”
身为储君,便应站在君主的位置上看问题、想问题,更要懂得维护君权的威严与根本利益。
扶苏轻叹一声:“父王安心,儿臣明白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因言乱志。
方才所言,不过是梳理墨家学说中的观点,并无他意。”
见扶苏神色坦然坚定,并非被异端学说蛊惑的模样,嬴政神色才略微缓和了些许。
但他终究未正面回应扶苏提出的问题。
于是扶苏便自行接道:“所谓律法,归根结底,其实是服务于君王的工具。”
“除君王之外,所有人皆在其管辖之下,必须依令而行。”
“唯独君王超然于法外,不受条文束缚,可随心所欲地决断一切。”
“正因如此,墨子才提出‘明鬼’之说,试图将那无法规管的君王,置于更广大的神灵监察之下。”
“使人无论贵贱,皆因敬畏鬼神而有所顾忌,不敢妄为,最终实现上自君王,下至黎民,彼此敬重,互不侵扰的局面。”
天幕之下,相里季等几位墨家博士怔怔望着空中显现的画面,耳中回响着扶苏对“明鬼”理念的剖析,心头如遭雷击。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多年研习的墨家义理,仿佛从未真正理解过核心要义。
先前墨子主张“非乐”,背后深意他们未曾参透,尚可推说传承有缺;
可如今连“明鬼”这一重要理念的根本用心,他们竟也茫然无知。
这般境地,他们还能自称通晓墨学的传人吗?
此事若传扬出去,岂止被其他学派讥笑数月?只怕会被拿来当作笑柄,议论经年!
他们这些后学弟子,简直愧对先师墨子的一生心血!
更令人困惑的是——墨家究竟从何时起,丢失了这些真义?
为何历代传授学问的师长,竟无人点明“非乐”与“明鬼”背后的深层用意?
倘若前辈们真的知晓其义,怎会不悉数传授给门下弟子?
恐怕不只是上一代不知,往上追溯两代三代,那一条通往本源的理解之路,早已断裂多年了……
原因与前述相同,若上上代的墨家前辈清楚“非乐”与“明鬼”这两项主张背后所蕴含的真实意图,定然会将其原原本本传予上一代的师长。
倘若如此代代回溯,相里季甚至开始怀疑,最早跟随墨子亲授教诲的那一辈弟子,是否真的明白“非乐”与“明鬼”背后的深层用意。
之所以萌生这般疑问,是因为墨家一脉传承从未中断。
若是前人确知这两个主张背后的真正目的,按理说必会口耳相传,将这层深意延续下去。
可如今墨家血脉未绝,他们这些后学门徒却对“非乐”与“明鬼”背后另有深意一事浑然不知。
莫非当年墨子在向众弟子讲授其学说时,有意隐去了这两条主张的根本所在?
不过稍加思量,相里季与其他几位墨家博士又觉得此事难成立。
毕竟“明鬼”的真实用意,不过是借鬼神之名,以约束君权与贵族特权而已。
这类想法放在别家或许大逆不道,但在墨家中却再寻常不过。
至少还不至于让墨子在传道时特意回避、秘而不宣。
既然墨子不曾刻意隐瞒,传承又未曾断绝,历代师长也无理由故意遮掩——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想到此处,相里季与同属相里氏一脉的墨者们,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了另外两支墨家分支:相夫氏之墨与邓陵氏之墨。
墨家传承从未断裂,唯一变局便是昔日墨家三分天下。
因此,相里氏一脉不禁猜测:当年真正懂得“非乐”与“明鬼”深意的师长,会不会全都归入了另两支派别?
尤其是以辩术见长、承袭墨子论道精髓的相夫氏之墨!
或许正是因为掌握真义的前辈尽数流向他派,才使得他们相里氏这一脉的后学,从此失去了对这两项主张更深层次的理解。
想到这里,相里氏的弟子们心中已有决断:该找个机会,与另两支的墨者见上一面。
并不要求三派重新合一,但至少,对方所掌握的更为完整的墨家学说,理应拿出来彼此交流、共享心得。
巧合的是,不仅相里氏有此念头,相夫氏与邓陵氏的门人子弟同样心存疑虑。
在太子扶苏开讲之前,他们也从未听闻“非乐”与“明鬼”背后另有玄机。
于是他们也开始揣测,是不是真正通晓要义的前辈,都流向了其他两派?
这才导致自家一脉对墨子学说的研究始终浮于表层,难以触及根本。
当相里季等人正盘算着是否召集一场三派共议的集会时,其余诸子百家的博士们,则纷纷投来带着惊异的目光,仿佛在说:你们墨家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说实话,墨家及其创始人墨子,的确敢为人所不敢。
先是要求弟子对钜子的忠诚信仰,超越对国君的服从;
继而试图通过“非乐”动摇周公所立的礼乐根基;
再以“明鬼”之说,挑战君主与权贵不可侵犯的权威。
这一条条,哪一条不是掀屋揭顶的大胆之举?
这一桩桩事、一件件举动,简直如同在君主和贵族公卿头顶上反复踩踏。
也难怪墨家虽为当世显赫学派之一,除秦国以外,昔日六国大多对其冷眼相待。
即便在秦国,始皇也只是利用墨家的技艺之长,并未真正采纳其治国理念。
原因无他——墨子所提出的一套套主张与规范,几乎每一条都在削弱君权与贵族特权。
换作任何一个掌权者,谁又能安然接受?
毕竟这些权力正是君主与贵族赖以生存的根本利益,要他们主动放弃,无异于割肉剔骨,难比登天。
与此同时,其他诸子百家的博士们对墨家的戒备之心,也不由得稍稍松了几分。
因为他们终于看明白了:墨家思想的核心立足点,从来就不是庙堂之上,而是民间百姓。
这个立场,从根本上便与贵族阶层乃至君王的利益背道而驰。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如今天下真正的主宰者,正是这些君主与权贵。
若某一学派想在一国之中占据主导地位,就必须获得统治者的全力扶持。
然而墨家的理念,恰恰是限制甚至压缩统治者权力的存在。
因此,墨家或许能赢得黎民百姓的拥护,却极难得到上层权贵的真心支持。
而一旦得不到君主与贵族的撑腰,再有道理的思想也难以成为国家主流。
所以哪怕墨家在秦国内部作用显着、地位重要,只要其根本立场不变,
其余诸子百家便大可安心——它终究掀不起真正威胁。
至于墨家是否会为了迎合始皇与权臣,主动调转方向,改变自身的立身之本?
理论上或有可能,但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实现。
因为调整一个门规尚且容易,比如废除弟子效忠钜子高于效忠国君这类规定,只需内部商议即可定夺,影响有限。
但若动摇整个学派的思想根基,则完全不同。
这就像一座房屋的地基,一旦拆改,要么重建成功,变成一栋新屋;
可那样的话,它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说是“墨家”,其实已是另一家新派,
或许改称白家、黄家也未可知。
即便仍打着墨家名号,内核已变,形同虚设。
要么便是地基毁去,新房未立,最终整个体系崩塌瓦解,不复存在。
正因如此,即便墨家清楚自己的立场注定难以被上层接纳,
大概率仍会选择坚持初衷,不会轻易动摇根本。
既然如此,其他学派自然无需太过忧虑——墨家成不了争夺主流地位的真正劲敌。
想到这里,那些原本视墨家为潜在威胁的博士们,嘴角不禁悄然浮起一丝宽慰的笑意。
这种情况,自然也逃不过相里季等几位墨家博士的眼睛。
他们心里其实也都明白,其他各家的博士为何突然喜气洋洋。
可正如那些诸子百家的学者所料想的一样,相里季等人也清楚,墨家的主张向来与君王、权贵的利益背道而驰。
但让他们就此改弦更张,可能吗?
显然不可能!
其一,若要动摇墨家立身的根本,几乎等于在诸子之中重新开创一个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