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六国匠人数量本就不足,即便拿到了这些新式器具,也没法成批生产。
像耧车、曲辕犁、脚踏纺机这类器械,若只能零星打造,无法广泛普及到民间百姓手中,而仅限于贵族高官自家使用……
那对整个国家而言,根基实力根本提不上去。
到最后,真正能借着这些新工具夯实国力的,依旧只有秦国。
眼下太子扶苏不过是暂不准她将这些东西外流罢了。
可等秦国自己全面推行开来之后,非但不再限制,反而会让她主动带着这些器具,去献给六国的君主与权贵。
到时候对外宣称,是她冒着被秦国发觉后处以极刑的危险,历经艰险从秦地偷偷带出,专程献予六国掌权之人。
为使此事听来更真,秦王嬴政还将颁布一道严令:凡私自将耧车、曲辕犁、脚踏纺机等物售卖至六国者,斩首示众。
此举用意有三。
其一,是为了讨好六国上层,以便她的商队日后在六国通行贸易更为顺畅。
试想,她连掉脑袋的风险都敢担,只为给六国送来如此实用的利器,这份心意算不算赤诚?
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忠顺”之举?
如此忠心之人,六国君臣岂能无动于衷?若连一点经商便利都不肯给予,寒的不只是她一人之心,更是天下愿投六国之商旅的情意。
其二,则更为直白——图些赏赐。
耧车、曲辕犁、脚踏纺机有没有用,一眼便知。
她为六国带回这等利器,各国君主和权贵总该赏些金银珠玉吧?
懂不懂什么叫“千金市骨”?
若连这点酬劳都吝于出手,今后谁还肯拼死效力?
再者,各国君主多少也要顾及颜面,这种时候,多少都会打赏一些。
哪怕不多,积少成多,对她来说是额外之财,对秦国而言更是无本之利。
只要从六国权贵手里多掏一点,他们的实力就弱一分,秦国便强一分。
其三,才是最深层的打算——激化六国上下之间的裂痕。
以六国君主与贵族的脾性,得了新器具,必先紧着自己享用。
至于普通百姓,他们未必想到要推广,就算想到了,也办不到。
因为在那之前,巴清的商队早已将六国境内能寻到的匠人尽数引往秦国。
没了足够的工匠,那些权贵空有图纸,又如何大批量制造新器供百姓使用?
百姓眼看贵族享尽便利,自己却依旧劳苦艰难,心中怎能不起怨怼?
这般差距一旦拉大,上下离心,纷争自起。
当巴清手下的商队把秦国百姓家家户户都能用上新式农具和纺织机的消息传出去,还特别提到这是秦王亲自下令推行、太子扶苏亲自主持发放的时候,六国的平民会怎么想?
人们不怕东西少,怕的是不公平。
要是七国的百姓全都用不上耧车、曲辕犁、脚踏纺机这类工具,那也就罢了,大家一样苦,心里反倒没什么不平衡。
毕竟早习惯了——好东西从来都是君主和贵族先享用,轮不到普通人。
可如今同样是种地织布的老百姓,为什么偏偏秦国的农户每家每户都能用上这些省力又高效的器具?而他们自己却连见都见不着?
难道六国的百姓天生就比秦人低一等吗?
更何况,秦国这些新器具可是由秦王亲自拍板推广,太子一力督办下发的,这份重视程度,谁看了不动容?
他们的国君、储君为何从不曾为他们做过这样的事?
是他们交的税比秦人少吗?还是服的徭役比秦人轻?
倘若真是如此,那也无话可说。
可事实恰恰相反——六国百姓缴纳的赋税更重,承担的劳役更多,却得不到相应的待遇与关照。
一边是压得喘不过气的苛捐杂役,另一边却是秦国百姓在新工具的帮助下耕作轻松、织布高效,日子眼看着越过越好。
这般鲜明对比,怎能不让人心生愤懑?
这种不满或许不会立刻点燃叛乱的火焰,却会在百姓心中悄然埋下裂痕。
他们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真心拥护自己的君主与权贵,信任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等到秦国出兵征伐之时,这些人可能根本不愿拼死抵抗,甚至有人会袖手旁观,或干脆开门相迎。
而这,正是太子扶苏所期待的局面。
说白了,只要有机会,不管影响大小,他都会想办法给六国添点堵,能削弱一分是一分。
对于这样的布局,巴清自然全力支持,甚至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试想,既能暗中打击六国君臣,还能让他们反过来感激自己,这种事光是想想就令人兴奋不已。
更何况,她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与秦国紧紧绑在一起,自然希望这艘巨舰越走越稳、越行越远。
在仔细巡视完农部六司之后,巴清便匆匆启程返回巴郡。
一方面,她要重整巴氏商队,计划安插一些来自朝廷的情报人员进入队伍,以便将来借商贸之便探听各国动静。
另一方面,在参观过程中,她忽然想起巴地有几种特有的农作物,不仅产量惊人,而且适应性强,目前农部尚未收录。
她打算尽快带回种子呈献给秦王与太子。
若这几样作物真能被朝廷采纳推广,不仅有益于天下民生,她本人也可能因此立功受赏,封爵封君亦非奢望。
与此同时,除了新任外贸丞乌氏倮与内贸令巴清忙于事务之外,经历了一年休整的秦国也在今年重新启动战事,目标直指赵国。
秦王嬴政正与九卿重臣紧锣密鼓地谋划军政大计。
而太子扶苏除了将阵亡将士的子女全部收入礼部教育司予以培养外,
还为生活艰难的烈士遗属、伤残老兵在太子六部中妥善安排职位,
其余各项日常政务,千头万绪,也都需他一一过问处置。
今年他还要着手研习诸子百家的学说,尤其要深入钻研墨家的思想。
因此,种种事务叠加在一起,太子扶苏也难免陷入繁忙之中。
“无耻!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这扶苏当真一点道义都不讲了吗?”
“不仅想利用巴清做细作,换取天幕中‘我等’的青睐,还妄图骗取他们的赏赐,甚至借此挑拨六国百姓与天幕中‘我等’之间的关系!”
“不孝不义!实在是不仁不义啊!”
“难道我们六国挖了秦王的祖坟不成?”
“就算真动过祖坟,也不至于被这般步步算计!”
“扶苏生来聪颖,竟全用在对付我等身上?”
“老天瞎了眼,怎把才智给了这等寡廉鲜耻之人!”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六国残存的贵族颤巍巍地指着天幕中的太子扶苏,痛心疾首,哀声不断。
这世上,怎么会有扶苏这般脸皮厚极之人!
只要有一丝缝隙,就要往里钻,狠狠算计他们六国。
哪怕没有空子可钻,也要硬生生凿出一个来下手。
更令人心寒的是,天幕中的“他们”竟对这些阴谋毫无察觉。
一想到巴清带着耧车、曲辕犁、脚踏纺机这些新奇器物前去献礼,在“他们”面前哭诉委屈、表忠心,
而“他们”还感动不已,大加封赏,甚至不知不觉间让治下百姓与六国离心离德——
这些遗族贵胄简直气得五脏发抖。
既恨扶苏阴险歹毒,也恼天幕中“自己”的愚钝无知,更悲愤于如今的自己束手无策。
愤怒至极时,竟有人荒唐地冒出念头:眼下这位暴君嬴政,比起太子扶苏,反倒显得可爱些。
毕竟嬴政伐六国,虽也有权谋手段,但更多是靠铁骑踏破城池,凭实力碾压天下。
就像两人与六国角力——
嬴政动手前或许会冷嘲热讽、威吓恫吓,可最后终究是拳拳到肉、实打实地较量一番,凭强横之力将对手击倒。
而扶苏呢?还没开打,先给你下药,拆你根基,哄你信任,骗你财物,一步步瓦解你的意志。
等真正对决时,你早已身心俱疲,斗志全无,只能瘫在地上认输。
若非要选一种败法,九成九的旧贵族宁愿选前者。
至少那种输,不至于让人憋屈到心碎。
相较之下,咸阳宫中的君臣却是心情畅快。
见天幕上的太子扶苏处处设局、步步紧逼六国,秦王嬴政嘴角微微上扬,浮现一丝难得笑意。
身为储君,本就该为覆灭六国、一统山河不惜一切手段。
若此世的长公子扶苏有这般心志与手腕,他立其为嗣,也未尝不可。
远在地方替始皇巡行天下的长公子扶苏,并不知父皇此刻所思。
倘若知晓,此刻正瞪大双眼盯着天幕中那个“自己”的他,定会连连摇头:“学不会,实在学不来。”
他也搞不懂,天幕中的“自己”,如何能变得如此心思深沉、诡计连环。
也许,这正是他与那“自己”之间最根本的差别吧。
但很快,他又挺直了脊背——纵然眼下不会,只要肯用心,总能一点点学起。
咸阳城内,始皇与群臣正凝望着天幕,一旁的墨家博士相里季等人却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个个眉飞色舞,满脸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