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所有百姓都闭了嘴,齐刷刷抬头望着空中,眼睛一眨不眨,等着看接下来要演些什么。
望着再次浮现的天幕,秦始皇嬴政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期待。
上一次那天幕现世,揭出了秦国即将倾覆的命运。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朝野不安,差点乱了根基。
但同时也向他揭示了秦国最根本的隐患:军功封爵的体制,在天下一统之后已难适应新的局势。
这让他得以及时调整治国方略,为秦国开辟一条不同于过往的发展道路。
第二次天幕虽为他、为秦、乃至整个天下带来了兵家的四势、八略与三十六计,使得兵法谋略从此走入民间,人人皆可知晓。
此举虽在无形中埋下了将来动荡的隐忧——毕竟兵法普及,亦可能助长叛乱之机。
却也同时赐予了大量提升农耕与纺织效率的器具:如耧车、踏碓、石磨、曲辕犁,还有脚踏纺机等新式工具;
更大力推广牛、羊、驴在耕作、运输、碾磨中的用途,使其价值深入人心;
甚至首次揭示了丝绸与麻之外的第三种织物原料——羊毛。
一时之间,天下百姓的目光都被这些新奇实用的农具、能助劳力的牲畜,以及可制衣御寒的羊毛所吸引。
如今各地黔首忙于自制耧车、打造踏碓、修造石磨与曲辕犁,或苦心思量如何养一头牛、一只羊、一头驴。
如此情势下,即便有六国残余贵族跳出来鼓动旧地民众起事反秦,
恐怕也难以掀起波澜——百姓要么视其为疯言疯语,嗤之以鼻;要么悄悄报官,唯恐牵连自身。
其一,自从天幕显现以来,便是寻常百姓也渐渐明白,天下归一确有其利。
他们不再会被各国君主强征上阵,不必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若天下重分,战火复燃,子孙又得奔赴沙场,家宅难安。
眼下秦法虽严,但只要能安居乐业,温饱有望,多数人也愿意接受这份秩序。
其二,秦国也在天幕之后迅速做出应对,诏令各郡县暂停一切徭役征发,并推出多项安民举措,缓和矛盾。
百姓感其宽松之政,对秦的敌意自然消减大半。
其三,天幕所展之物,无论是新农具、新面食,还是高产的莲藕等作物,皆切实改善了生活。
人们真切感受到日子有了盼头,未来可期。
如此情形,六国遗民并非愚钝之辈,怎会舍安稳光明之路,转而追随旧贵族铤而走险?
只要民心归秦,旧贵族纵有野心,也无法煽动百姓作乱。
即便他们自行举事,也不过沦为地方盗匪,掀不起撼动帝国根基的风浪。
因此,自第二次天幕落幕以来,天下反而愈加安定。
就连过去常有小股叛乱频传的昔日六国之地,半月内竟再无一处传来贼寇作乱的消息。
只要百姓真心归附,四海无患,大秦便不会重蹈覆辙,走向倾覆的末路。
正因如此,秦始皇嬴政愈发期盼第三次天幕降临,期待它再次为帝国带来转机与希望。
然而,有人期盼天幕带来新生,也必有人唯愿其降下灾祸。
张良便是其一。
这半个月来,他一面研读、揣摩天幕所现的《兵家四势八略三十六计》,一面悄然行走乡野,察访民间动静。
可这一看,心便凉了半截。
放眼望去,百姓谈论的全是天幕内容,话题绕不开秦国的新政、新器、新物。
更令他绝望的是,几乎听不到一句对朝廷的怨言,不见一丝昔日积怨的火种。
要知道,他身处之地,本是昔日韩国的疆土啊!
这里的黎民百姓,原本也都是韩国的子民啊!
可如今,这些本应对覆灭故国的秦国心怀仇恨、满腹怨怼的旧韩百姓,竟渐渐开始接受,甚至称颂起秦国来了!
这说明了什么?
这分明意味着,那些曾属于韩国的百姓,正在一点一滴地遗忘故国,割舍旧情,转而真心实意地成为秦人了!
倘若这些原属韩国的百姓真的一心归附秦国,彻底认了秦为家国,那他们这些六国遗族,还有可能重振祖业、光复山河吗?
绝无可能!
一丝希望也不剩!
若无法煽动六国旧民群起反抗,仅凭他们这些没落贵族之力,妄想推翻大秦,无异于痴心妄想!
而要想激起六国遗民对秦的愤恨,就必须让他们对秦国生出不满与怨气。
可眼下,上天似乎也在助秦——天幕中的太子扶苏接连不断推出种种利民之器,让百姓生活日益安好;
而始皇帝的十六位子女又分赴各地,代帝巡视,慰问黎庶,进一步收拢人心。
在这样的局面下,哪怕他想暗中挑拨旧民仇视秦国,恐怕也难有成效,搞不好还会被百姓直接告发,送入官府治罪。
因此,张良如今只能将一线生机寄托于天幕之上,期盼这一次能出现些激怒六国遗民的画面。
唯有如此,待将来秦国生变,韩国才或有一线复国之机;否则,恐怕真的要湮灭于历史尘埃之中,再无人记起了。
就在天下各方人物心思各异、翘首以盼之际,【大秦·秦太宗扶苏】的天幕影像,也缓缓接续前番内容,再度展开。
【公元前234年初春,由太子扶苏于前一年初所倡建的英灵碑与靖灵殿,在历经整年工期,耗尽人力物力之后,终于落成。】
【不仅咸阳城内立起一座巍峨壮丽的英灵碑与靖灵殿,各郡各县也都依制建造了形制相同、规模略小的殿宇碑石。】
【秦王嬴政早已颁下诏令,命所有郡县官吏与驻地秦军,于该年岁首之日举国共祭,同申敬意。】
【连祭祀的具体时辰、每一步仪程都早早传达到位,务求全国上下无论何地,皆步调一致、分毫不差。】
【因此到了那年正月初一清晨,若有谁能凌空俯视整个大秦疆域,便会看到一幅奇景——】
【从北疆到南陲,从关中至边郡,千万人同时行动,仿佛一体呼吸,万众一心。】
【卯时刚至,咸阳城中。】
【秦王嬴政身披玄色帝王祭服,腰佩定秦之剑,唇角紧收,神情庄重,亲自从宫门起步,步行前往靖灵殿与英灵碑所在的广场,以示至诚。】
【紧随其后半步之处,太子扶苏亦身穿玄色太子祭服,脸上竭力维持着沉稳神色,虽稚气未脱,却努力端肃神情,默默跟随父王前行。】
【再往后,则是左丞相隗状、右丞相王绾、大将军王翦、蒙武,以及廷尉李斯等一众文武重臣,皆着玄色公卿礼服,依次而行。】
【自宫城至祭场沿途两侧,尽是披甲执戈的大秦锐士,整齐列阵,既护卫君臣安全,也维系着庄严秩序。】
【而在兵士之后,站满了身穿粗布黑衣的咸阳百姓,人人神色凝重,静静目送着帝国最高贵的一行人缓缓走向远方的祭坛。】
【与此同时,在秦国统辖下的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县城……】
【地方官员皆着相应等级的玄色祭服,自衙署门前启步,徒步走向本地的靖灵殿与英灵碑广场。】
【他们行进途中,同样有当地秦军将士全副武装,分列道旁,守护仪仗,维持肃静。】
道路两侧,密密麻麻地伫立着身穿粗黑麻衣的秦地百姓,一个个面色凝重,默默目送着一队队官员缓步前行,朝着当地的靖灵殿与英灵碑广场走去。
直至卯时四刻,无论咸阳宫中的君臣,还是散布于秦国各郡县的官吏,都在同一时刻抵达了所在之地的靖灵殿前、英灵碑旁。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贯穿前路的墨色大道。
整条路面皆以深黑石料铺就,两旁错落栽种着猩红的彼岸花,夹杂着成片素白的不知名野花,如血与雪交映,肃杀中透出几分凄美。
沿此道步行百余步,便到了靖灵殿门前。
抬眼望去,殿宇四壁漆黑如夜,支撑的立柱亦是乌沉沉一片,就连脚下所踏的地砖与泥土,也仿佛被染尽了墨色。
整座大殿通体黝黯,却在晨光下泛着冷冽光泽,将秦人崇黑尚水的传统展现得淋漓尽致。
踏入这幽静阴沉的殿内,包括秦王嬴政、太子扶苏,以及随行的一众文武重臣,皆心头一紧,顿觉气息微滞,神色愈发庄重,不敢轻言妄动。
殿中香烟袅袅,缭绕升腾,恍惚之间,众人仿佛感受到无数双来自远方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自己,那是早已远去却不曾消散的魂魄。
在九卿之一的奉常引导下,嬴政携群臣穿过前殿,缓缓步入后方那片对万民开放的英灵碑广场。
最终,他们停驻在一座高达六丈、宽达一丈、厚有六尺的巨碑之前。
碑体通黑,巍然耸立,宛如大地深处升起的誓言。
旁边侍立的太祝等礼官,恭敬地取来三炷祭香,引燃烛火点燃后轻轻吹灭,只留一缕青烟徐徐升腾,随后双手捧香,稳步呈至秦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