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透,灰蒙蒙的。
甲板上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和水桶碰撞的闷响。
刘九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小腿肚。
“起来,擦甲板。”
是那个黄牙。他丢过来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湿漉漉的,带着隔夜海水的腥气。
刘九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木板睡得他后背发僵。
他没问为什么是他。
也没抱怨。
只是捡起那块布,掂了掂。沉,吸水。
他走到木桶边,把布浸透,提起来,水哗啦啦往下淌。
然后弯腰。
开始擦。
从左到右,一下,一下。动作不算熟练,但也没偷懒。
粗糙的木板被水润湿,颜色变深。有些陈年污渍顽固地嵌在木缝里,擦不掉。
他也没较劲,跳过。
早上的海风很凉,吹在湿漉漉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其他船员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大声吆喝,整理缆绳,调整风帆。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就像个背景板。
一块会自己移动、擦地的背景板。
擦到船头附近时,那个戴草帽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面朝大海。
罗杰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抱胸,一动不动。宽阔的背影像山,压住了整条船的喧嚣。
刘九没停。
继续擦。
布头经过那双踩着草鞋的大脚旁边。
罗杰忽然动了。
他转过身,草帽下的眼睛扫过刘九,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看一块甲板,或者一根缆绳。
刘九没抬头。
手里的布匀速移动。
“小子。”
头顶传来声音,洪亮,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刘九停下动作,直起腰。
罗杰看着他,咧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擦干净点,老子待会儿要在这儿晒太阳。”
刘九点头。
“嗯。”
然后继续弯腰,擦地。
从罗杰脚边擦过去。
海水混着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有点痒。
他抬起胳膊,用还算干燥的袖子蹭了一下。
动作没停。
甲板很长。
他才擦了一小半。
太阳慢慢爬高,温度上来了,后背的衣衫贴在了皮肤上。
他听到身后传来罗杰打哈欠的声音,然后是重重的坐下声,大概是真的开始晒太阳了。
刘九把脏布扔进桶里,涮了涮,提起来。
水花四溅。
他看着浑浊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船长,晒太阳还挺会挑地方。
了望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海军!!左舷!是卡普的狗头军舰!”
一瞬间,甲板上的空气凝固了。
刚才还在笑骂、干活、打盹的船员们,动作全部定格。紧接着,像炸开的锅。
“操!是那个疯子!”
“快!转舵!满帆!”
“炮弹!把炮弹搬上来!”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带着真实的、冰冷的触感。
刘九直起腰,手里的湿布“啪嗒”一声掉回木桶里。他顺着众人惊恐的视线望去。
左后方海平面上,一个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放大。船首那个巨大的狗头雕像,狰狞清晰。
卡普。
海军英雄。
能把海贼王追得满世界跑的男人。
刘九眨了眨眼。
这体验,比看漫画刺激。
身旁一个年轻水手脸色惨白,牙齿咯咯打颤,手里的缆绳都抓不稳了。
黄牙男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吼声却带着自己也压不住的慌:“抖什么!没出息!准备接舷战!大不了拼了!”
雷利已经拔出了长剑,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快速下达着指令,试图让船摆脱追击。
一片兵荒马乱。
只有船头那个男人。
罗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双手叉腰,看着那艘越来越近的军舰,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笑得更加开心。
“库啦啦啦啦!卡普!你这老小子鼻子真灵啊!”
那笑声洪亮,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和恐慌,莫名让慌乱的船员们定了定神。
刘九看着罗杰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艘带着压迫性气势逼近的军舰。
他弯腰,把掉进桶里的湿布又捞了起来。
拧干。
然后,继续擦刚才没擦完的那块甲板。
周围是奔跑的脚步,武器的碰撞,粗重的喘息。
他擦得很仔细,一下,一下,试图把一块顽固的污渍擦掉。
一个扛着炮弹箱的壮汉差点撞到他,骂骂咧咧地绕开:“妈的!不长眼啊!”
刘九没理会。
污渍还是没擦掉。
他放弃了,挪到下一块地方。
军舰已经近到能看清甲板上海军士兵整齐的队列和闪亮的刀锋了。
炮口对准了这边。
风声鹤唳。
刘九把脏布扔进桶里,直起腰,捶了捶有点发酸的后背。
他望向军舰船头。
一个披着海军正义大衣、身材魁梧如山的身影站在那里,拳头捏得咔吧作响,隔着一片海都能感受到那股怒气。
“罗杰——!!!”
吼声如雷,滚滚而来。
罗杰掏了掏耳朵,大笑回应:“听见了!吵什么!”
刘九看着这隔空喊话的两人。
他觉得……
有点吵。
真的。
他提起水桶,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擦。
这甲板,今天大概是擦不完了。
炮声猛地炸响。
不是一声,是一排。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海面被砸起一道道粗壮的水柱,哗啦啦劈头盖脸浇下来。
船身剧烈摇晃。
刘九刚提起来的水桶脱手飞出,浑浊的海水泼了一甲板,算是白擦了。
他扶住船舷稳住身体,抹掉脸上的水。
空气里弥漫开硝烟的刺鼻味道。
“还击!给老子狠狠打!”
罗杰的吼声在炮火间隙里格外突出。
奥罗·杰克逊号侧舷的炮口喷出火舌,炮弹呼啸着砸向对面的狗头军舰。命中率不高,大部分落在海里,但声势骇人。
一块被炸飞的碎木片擦着刘九的脸颊飞过去,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抬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点血丝。
真实世界的炮战,没有bGm,只有噪音和死亡风险。
一个海军抓钩带着绳索,精准地扣住了这边的船舷,发出“哐”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砍断它!快!”雷利的声音冷静地指挥。
几个船员冲过去,挥刀猛砍那粗壮的绳索。
对面军舰上,已经有海军士兵咬着刀,开始顺着绳索往这边爬了。动作敏捷得像猴子。
“拦住他们!”
接舷战开始了。
刀剑碰撞的声音瞬间密集起来,夹杂着怒吼和惨叫。
一个海军士兵刚冒头翻上船舷,就被黄牙男人一记老拳砸在面门上,鼻血飚飞,惨叫着跌回海里。
场面混乱不堪。
刘九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
没武器。
也没人给他发武器。
他好像被遗忘了。
一个落单的海军士兵发现了他这个“软柿子”,狞笑着举刀冲了过来。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刘九看着他冲过来。
速度不快。
破绽很多。
他侧身,让过劈砍的刀锋,脚下不经意地一勾。
那士兵冲得太猛,收势不住,被绊了个结结实实,脸朝下重重砸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哼都没哼一声,晕了过去。
手里的刀“哐当”掉在刘九脚边。
刘九低头看了看那把刀。
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战成一团的人群。
罗杰正和几个海军军官打扮的人缠斗,单刀舞得密不透风,哈哈大笑,仿佛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卡普那巨大的身影还在军舰船头,抱着胳膊,暂时没动,但目光如炬,死死锁定着罗杰。
刘九弯腰,捡起了脚边的刀。
掂了掂。
沉。
手感陌生。
他握着刀,没冲上去,也没摆什么姿势。只是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靠着桅杆底座,看着眼前的混战。
像个误入片场的观众。
偶尔有流弹或者被打飞的人体砸过来,他就挪一挪地方。
手里的刀,一直没派上用场。
战斗持续了没多久。
奥罗·杰克逊号凭借出色的机动性和船员们悍不畏死的打法,成功摆脱了纠缠,砍断抓钩,满帆驶离。
狗头军舰被甩在后面,卡普的怒吼隐隐传来,很快被海风吹散。
甲板上留下一片狼藉。血迹,碎木,昏迷的俘虏。
船员们喘着粗气,开始清理现场,包扎伤口。骂骂咧咧,但又带着胜利后的亢奋。
刘九把手里的刀随手靠在桅杆边。
那把刀,自始至终,没沾血。
他走到船舷边,看着那艘逐渐变小的军舰。
海风吹拂,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
他站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去找那个被打翻的水桶。
甲板,还是得擦。
风浪彻底平息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甲板上的血迹被粗略冲刷过,留下大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空气里那股铁锈味却顽固不散,混着海水的咸腥,形成一种独特的、战后黄昏的气息。
没人下令,船员们自发地在甲板中央重新架起了大锅。火苗舔着锅底,映着一张张疲惫却放松的脸。
没人提刚才的战斗,仿佛那只是下午茶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锅里煮着的东西比昨天更糊,颜色更深,大概是把所有能找到的食材,包括一些受损的腌肉,全都一股脑倒了进去。
刘九依旧坐在老位置。
这次,有人扔给他半块硬面包。动作随意,像喂狗。
他接住了。
用面包蘸着锅里浓稠的汤汁,慢慢吃。
味道比昨天更糟糕,咸得发苦,还有股焦糊味。
他一口一口,嚼得很慢。
旁边几个船员在吹嘘自己刚才砍翻了几个海军,唾沫横飞。缺门牙的那个说得最起劲,手舞足蹈。
没人注意刘九。
他吃完面包,把沾满油渍的手指在裤子上擦了擦。这次,裤子本来就不太干净。
他靠着船舷,看着最后一点天光被墨蓝色的海面吞噬。
今晚没有星星,云层很厚。
有点闷。
罗杰盘腿坐在不远处,正拿着小刀削着一块木头,木屑簌簌落下。雷利坐在他对面,擦拭着他的长剑,动作轻柔。
“卡普那老家伙,拳头还是那么硬。”罗杰头也不抬,语气像在谈论天气。
雷利“嗯”了一声,镜片上反射着跳动的火光。
“下次得绕着他走了,麻烦。”
罗杰削木头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咧嘴笑:“绕什么?碰上了就打!多有意思!”
雷利没反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带着一丝纵容的弧度。
刘九移开视线。
他听到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规律而单调。
有点无聊。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点生理性的泪水。
身后,船员们开始唱起跑调的歌,比昨天更响,大概是为了驱散疲惫,或者庆祝又一次从海军手里溜走。
吵。
他站起身,没理会那些喧嚣,走到船尾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这里相对安静,只有风声和海浪声。
他找了个空木箱坐下,背靠着冰冷的船舷。
闭上眼睛。
黑暗降临。
耳朵里只剩下纯粹的自然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靠近。
很轻。
他睁开眼。
是那个之前脸色发白、牙齿打颤的年轻水手。他手里端着个木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糊糊,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刘九。
“那个……你晚上没怎么吃……这个,给你。”
声音很小,带着点怯。
刘九看着他。
没接。
年轻水手把碗往他面前又递了递,动作有点僵硬。
刘九这才伸手接过。
碗壁温热。
“谢谢。”他说。
年轻水手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任务,立刻转身跑开了,消失在昏暗的甲板另一端。
刘九低头,看着碗里那团颜色可疑的糊状物。
他拿起放在碗边的一小块木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味道……还是一样难吃。
他慢慢吃着。
一勺。
一勺。
直到碗底见空。
他把空碗和木勺放在旁边的木箱上,用袖子擦了擦嘴。
风大了些,吹得他头发乱飘。
他重新靠回去,闭上眼睛。
这次,好像没那么无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