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竹溪村的溪水解了冻,哗啦啦淌着,像在数着日子。这天清晨,村口的老槐树上落了只陌生的水鸟,灰羽白腹,是往南迁徙的种类——阿木认得,这是海鸟,跟着洋流和暖风来的,它们的出现,意味着岭南的水路该通了。
果然,午后就见两艘轻快的乌篷船顺着河湾漂进来,船头插着面小旗,旗上是萧彻亲绘的“船锚缠稻穗”纹样。为首的船工跳上岸时,裤脚还沾着河泥,手里举着封火漆印的信:“阿木先生,林姑娘让我们来接人!岭南的‘海鹘号’已下了水,就等诸位登船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村。王伯家的小子背着嫁接刀跑过来,刀鞘上的“生根”二字被磨得发亮;几个曾要过棉苗的孩子捧着自己种的棉籽,非要塞给阿木:“带上这个,让它们在海里也长长!”
古丽雅早把绣好的船帆叠得整整齐齐,装在铺了防潮油纸的木箱里。帆面上的“平安花”用波斯金线勾了边,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她还特意在帆角绣了片小小的棉叶——竹溪村的印记,走到哪都得带着。
小石头的画板早已装不下,他把最得意的几张画订成册子:有竹溪村的晨雾,有西域的星空,还有凭记忆画的南洋岛屿轮廓。最后一页,他画了艘巨大的福船,甲板上站满了人,阿木在拨算盘,古丽雅在理丝线,他自己则举着画板,船下的海浪里,还游着那只灰羽白腹的水鸟。
出发那日,村民们都来送行。王婶往阿木包里塞了袋炒黄豆:“路上嚼着解闷,比船上的硬饼子对味。”少年扛来几捆新编的竹篮,底还是仿水密舱的纹路:“装种子用,潮不了!”连最腼腆的小姑娘,都送来绣着棉花的荷包,说能驱虫。
乌篷船顺着春水往下漂,竹溪村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老槐树上的一个黑点。阿木站在船头,手里攥着那袋棉籽,触感温温的,像揣着团小火。古丽雅打开船帆木箱,让风拂过绣面,“平安花”在风里轻轻起伏,金线闪得人眼亮。
“你看!”小石头忽然指着远处的河面,那里的水流忽然拐了个大弯,形成个小小的漩涡,像极了他画过的“黑风口”微缩版,“水在带路呢!”
船工们笑了:“这是春汛,带着咱们往大河走,进了大河,再入江,不出半月,就能见着‘海鹘号’了。”
阿木望着两岸掠过的新绿,忽然想起萧彻在信里说的:“陆上的路有尽头,水里的路却没有——河连着江,江连着海,海连着天下。”此刻才懂,那些看似分散的水脉,早就在地下连在了一起,就像竹溪村的棉籽、长安的星盘、岭南的船钉,看似不相干,却都在为同一场远航蓄力。
傍晚时分,船泊在一处渡口。岸边的客栈挂着红灯笼,映得水面一片暖红。阿木拿出算盘算今日的行程,古丽雅就着灯笼光给帆面补了两针,小石头则趴在船边,看水里的星星——和竹溪村的星星一样亮,只是被水波晃得碎了,像撒了把银豆子。
“明天就能进大江了。”船工说,“大江里的船多,能遇见不少往岭南去的商队,都是要跟着‘海鹘号’沾光的。”
阿木收起算盘,指尖沾着的算珠凉意还没散,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知道,这一路往下,会遇见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宽的水,而竹溪村的种子,终会跟着这春汛,漂进那片等着它们的蓝海。
小石头在册子上写下:“今日,我们的船走进了春天的肚子里。”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箭头,指向南方,箭头尾巴上,拖着片小小的棉叶。
船入大江后,视野忽然开阔得让人心里发颤。江水浩浩荡荡,像条铺在地上的蓝绸子,两岸的芦苇荡连成绿雾,偶尔有白帆从雾里钻出来,又很快被水流推远。阿木站在船头,看着水鸟贴着浪尖飞,忽然明白为何萧彻说“大江是海的前奏”——这股子包容万象的气势,已隐隐有了海的模样。
“前面就是‘汇船滩’!”船工指着前方一片开阔水域,那里停泊着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桅杆密密麻麻,像片插在水里的竹林。最显眼的是艘三层高的楼船,船头雕着展翅的鹘鸟,正是萧彻信中提过的“海鹘号”先锋船,此刻正用旗语打着信号:“等候同伴,明日同航。”
乌篷船刚泊稳,就见林晚意从楼船上下来,浅绿罗裙在江风里飘得像片柳叶。她身后跟着几个熟悉的面孔:有当年在西域共过事的波斯商人阿里,正举着星盘核对方位;有长安太医院的李医官,背着个塞得鼓鼓的药箱,里面装着防晕船的草药和治外伤的金疮药。
“阿木,你们可算来了!”林晚意笑着招手,指尖缠着根新得的“海蓝”丝线,“阿里带来了最新的星图,说能避开‘黑风口’的暗礁;李医官配了‘醒海汤’,用生姜和南洋的柠檬草熬的,比单用生姜管用十倍。”
阿里见到阿木,爽朗地拍着他的肩:“我的朋友,还记得西域的沙暴吗?比起海上的风暴,那简直是孩童的游戏!”他展开星图,上面用波斯文标注着新发现的导航星,“但别怕,星星和我们是老朋友,会指引方向。”
小石头早被楼船的新奇玩意儿吸引,拉着李医官问东问西。医官的药箱里除了草药,还有个装着海水的小瓶:“这是用来试验淡水过滤法的,把草木灰铺在竹篮底层,再垫上细沙,海水倒进去,流出来的就能喝了。”小石头立刻掏出本子记下,连过滤的层数都标得清清楚楚。
古丽雅被几个船上的缝补匠围住,她们正研究她带来的帆面:“这‘锁边绣’太妙了!我们的帆布总在接缝处撕裂,用这法子准能结实不少。”古丽雅便取出针线,当场演示:“针脚要像江水的漩涡,一圈套一圈,风再大也扯不开。”
阿木跟着林晚意登上“海鹘号”甲板,脚下的木板带着船特有的微晃,却比想象中稳当。船舱入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刻着萧彻亲笔写的“和而不同”四字,旁边贴着张清单,列明了各船的分工:有负责贸易的“货船”,有装载种子农具的“农船”,还有护航的“快船”,每艘船都标着负责人的名字,阿木的名字旁写着“总领物资与算学”。
“萧彻本想来送,”林晚意望着江面远处的帆影,“但朝堂事忙,特意让人捎了这个。”她递过个小铜盒,里面是枚船徽,正面是船锚,背面刻着竹溪村的棉叶图案,“他说,这船徽能让你想起,无论走多远,都有扎根的地方。”
暮色降临时,江面上的船越聚越多。各船亮起灯笼,倒映在水里,像串会流动的星子。阿里在甲板上燃起篝火,波斯商队的人弹起琉特琴,中原的船工跟着哼起渔歌,古丽雅的绣线在火光里闪着金,小石头的炭笔在纸上沙沙响,阿木的算盘声混在江涛里,竟也成了和谐的调子。
“明天一早,咱们就入海口,”林晚意举起陶碗,里面盛着新酿的米酒,“让大江带着我们,去见真正的海!”
众人举杯相碰,碗沿碰撞的脆响里,阿木忽然觉得,这满船的人,满船的物,满船的期待,早把“出发”变成了“相聚”——就像这汇聚的江水,终将带着所有人,奔向那片更广阔的蓝。
小石头把这夜的江景画成了长卷,卷末题了行字:“所有的船,都在等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