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的晨钟撞响时,古丽娅、阿木和小石头正站在明伦堂的台阶下,手里攥着王孝通博士给的入学牌。牌上用汉胡双语写着名字,木牌边缘还带着新刻的纹路——那是博士特意让人加的,说“让西域的孩子能摸着家乡的温度”。
堂内早已坐满了学子,大多是长安世家子弟,穿着统一的青色襕衫,见他们三个走进来,纷纷侧目。古丽娅的胡服在一片青色里格外显眼,她下意识地拽了拽裙摆,帕子从袖中滑出,落在地上。
“哟,这帕子上的葡萄绣得真土。”一个穿锦袍的少年嗤笑一声,引得周围人低笑。
古丽娅的脸瞬间涨红,正要弯腰去捡,小石头已经快步上前,捡起帕子拍了拍灰,用刚学的长安话道:“这是西域的葡萄,比长安的甜。”他把帕子递回去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阿木没说话,只是将算筹架往桌上一顿,木架撞在案上发出“咚”的闷响,笑声顿时停了。
这时,王孝通博士走上讲台,手里捧着卷《算经》:“今日第一课,论‘商路通算’。”他目光扫过堂内,“谁能说说,西域与长安的货物交换,该如何定等价?”
锦袍少年抢先站起:“自然是以中原铜钱为准!一匹蜀锦换十匹胡布,天经地义!”
“不对。”阿木忽然开口,算筹在指间转得飞快,“于阗的胡布用长绒棉织成,一匹能抵中原两匹的厚度;且末的玉石运到长安,损耗三成,定价时该加损耗费。”他在案上铺开算筹,“按商队行价,一匹蜀锦该换八匹胡布,再加两斤于阗砂金,才是等价。”
堂内一片寂静。王博士抚着胡须点头:“说得好!商路之算,不在刻板定价,而在知两地风物。”他看向古丽娅,“你来说说,胡商与汉商交易,最易在哪处出错?”
古丽娅攥着帕子站起来,声音虽轻却稳:“是‘约期’。胡商用月圆为限,汉商用初一为限,若不说清,常会误事。”她举了个例子,“去年我父亲与汉商约定‘三月后交货’,他按胡历算到月圆,对方按汉历算到初一,差了十五天,差点吵起来。”
“说得妙!”王博士击掌,“这便是学双语、通民俗的重要性。”
小石头一直没说话,直到博士问“如何让流民孩子也能学会算账”,他才猛地抬头:“用他们熟悉的东西当教具。比如用扁担教‘一’,用箩筐教‘二’,用骆驼教‘三’——先生说,看得见的数,才学得牢。”
这话一出,连锦袍少年都愣住了。王博士看着三个孩子,忽然笑道:“看来,太学该给你们开一门新课了——《西域商俗算例》。”
课间休息时,古丽娅的帕子忽然被围住了。几个女学子摸着葡萄纹样,好奇地问:“这线是用葡萄藤染的吗?真特别。”古丽娅红着脸,把帕子分给她们:“我娘说,朋友多了,路好走。”
阿木被一群算学学子围住,争着看他的骆驼算筹。他干脆在地上演示“增乘开方法”,用木骆驼摆出算式,引得一片惊叹:“这比算珠直观多了!”
小石头则蹲在墙角,给一个怯生生的小书童讲“扁担算”。那孩子是杂役的儿子,偷偷来旁听,小石头把自己的《算经》借给他:“这页有画,你先看画学。”
日头偏西时,三人走出太学,发现门口停着辆马车,车夫竟是伊斯梅尔商队的老驼夫。“先生让我来的,”老驼夫递过个布包,“说你们第一天上学,肯定想家。”
布包里是沈清辞的信,还有三样东西:给古丽娅的新绣线,给阿木的算筹图纸,给小石头的识字歌刊印版——原来沈清辞把他编的歌拿去印了,扉页写着“西域小石头作”。
古丽娅摸着绣线,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好帕子要配好线,好朋友要用心交。”阿木看着图纸,上面画着能装在算筹架上的小算盘,忍不住笑了。小石头捧着刊印版,指尖划过自己的名字,忽然觉得,长安的风,好像没那么陌生了。
远处的钟声响了第二遍,三人往住处走去。古丽娅的帕子在风里飘着,阿木的算筹架碰出轻响,小石头的刊印版被夕阳照得发亮。太学的墙很高,但他们知道,那些从西域带来的牵挂与智慧,会像藤蔓一样,慢慢爬上去,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长安城的月光总带着股温润气,透过太学宿舍的窗棂,在青砖地上铺成一片碎银。阿木攥着那封沈清辞的信,指尖反复摩挲着信末“遇事多思,不坠其志”八个字,忽然听见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披衣起身,推开门便见小石头蹲在院角,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月光照亮少年单薄的脊背,画在地上的骆驼轮廓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
“还没睡?”阿木走过去踢了踢他的鞋跟。
小石头吓了一跳,树枝“啪”地断成两截。“在想我娘,”他把断枝扔进墙角,声音闷闷的,“她总说沙漠里的星星会变成骆驼,驮着远行的人回家。可长安的星星太密了,我分不清哪颗才是我家方向的。”
阿木低头看向地上的画,忽然弯腰捡起半截树枝,在骆驼旁边添了个小小的算筹架。“看到没,”他用树枝敲了敲算筹,“不管星星怎么转,算出来的方向总不会错。明天我教你用北极星定方位,比认星星靠谱。”
小石头的眼睛亮了亮,忽然扯住阿木的袖子:“那你说,我编的识字歌能传到家乡去吗?今天有个书铺掌柜来太学收稿子,说想把我的歌印成小册子卖。”
“得加钱。”阿木说得斩钉截铁,“你的歌能让流民孩子认字,比那些酸文值钱。让他按册抽成,每卖一本给你一文钱,我帮你算着账。”他说着就从怀里摸出算筹,在月光下摆出算式,“假设一个月卖五百本,就是五百文,够你给娘买两匹好布料了。”
小石头的脸在月光下泛着红,忽然又蔫下去:“可掌柜说,要把‘扁担算’改成‘木杖算’,说长安人看不懂扁担……”
“不改。”阿木把算筹一拍,“他要是印,就得按原样印。咱们西域来的东西,凭什么改得像长安的?”他忽然想起白天锦袍少年的嘴脸,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他们越看不懂,才越要让他们看明白。”
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开了。古丽娅抱着个布包站在门口,鬓边还别着朵风干的沙枣花——那是她从家乡带来的,说能安神。“我娘托商队捎了囊来,”她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烤得金黄的囊散出麦香,“你们要不要尝尝?”
阿木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麦香混着芝麻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商队走戈壁,娘总是把刚烤好的囊揣在怀里,等他赶完骆驼回来,囊还是温的。
“对了,”古丽娅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根细细的彩线,“白天那几个女学子问我要绣样,我想……能不能把西域的纹样绣在长安的帕子上卖?就像我娘当年在于阗集市上做的那样。”
阿木嚼着囊含糊道:“算过成本没?一匹素帕多少钱,彩线多少钱,绣一面要多少时辰,得定个合适的价。”他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飞快地演算,“假设一匹素帕能裁十张,每张成本两文,彩线一文,绣工按五文算,每张卖十二文,除去损耗,能赚四文……”
“还要算上运费!”小石头突然插嘴,“从咱们住的地方到西市,雇个脚夫要二十文,得卖够五张才能回本。”
古丽娅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算式,忽然笑了,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霜:“你们看,咱们仨加起来,倒像个完整的商队了。”
阿木没接话,只是把算筹重新摆了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长安的月光了,不像戈壁的月光那样烈得晃眼,也不像沙漠的月光那样冷得刺骨。这里的月光能让算筹的影子投在地上,能让囊的热气慢慢散进风里,还能让三个西域来的少年,在异乡的院子里,把乡愁算成实实在在的日子。
远处更夫敲了三记梆子,古丽娅把剩下的囊包好塞进阿木手里:“明天还要早课,快睡吧。”小石头已经趴在石桌上打起了轻鼾,嘴角还沾着点囊的碎屑。
阿木抱起小石头往房里走,少年的身子很轻,像捆刚收割的麦秸。他忽然想起沈清辞信里的话:“日子就像算筹,你把它摆得越清楚,路就走得越稳当。”
月光顺着屋檐淌下来,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条正在慢慢铺向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