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在黑暗里睁开眼,手摸到床边的搪瓷杯,水还是温的。她刚想坐起来喝一口,肚子突然一紧,像是有人从里面扯了根线往下拽。她吸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身边的人:“建华,醒醒。”
林建华翻了个身,声音带着睡意:“怎么了?”
“要生了。”她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楚。
林建华一下子坐起来,鞋都没穿就往门口跑。他拉开门,外面雨下得正急,屋檐水连成一片往下淌。他回头看了眼李秀芬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赶紧回来把她背起来。
赵大妈家的灯亮了。她披着衣服开门倒夜壶,看见林建华背着人要往外走,立刻喊了一声:“这是要去医院?外头雨这么大!”
周建国也出来了,手里撑着一把旧伞:“我来搭把手!”两人一左一右护着,林建华背着李秀芬走到院门口,车还没来。
钱科长穿着雨衣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拿着居委会的电话本:“车在路上了,堵着水坑,还得十分钟!”
孙寡妇抱着一摞干净毛巾站在门口,头发湿了一半:“热水烧好了,先回来等吧,别淋坏了人。”
林建华咬了咬牙,又把李秀芬背了回去。
屋里煤油灯点着,火苗晃了一下。李秀芬躺在炕上,额头冒汗。孙寡妇用热毛巾给她擦脸,赵大妈蹲在旁边握她的手:“深呼吸,像蒸馒头那会儿一样,慢慢来。”
郑老爷子没出门,但门缝底下慢慢推过来一个小瓶子,里面是温好的糖水。“喝一口,攒力气。”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李秀芬喝了两口,觉得心定了些。阵痛一阵接一阵,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林建华坐在炕沿,一只手始终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不停擦她额头的汗。
外面雨声小了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喇叭响,接着是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钱科长跑进来:“车到了!”
可就在这时,李秀芬猛地抓住林建华的手:“不行了……孩子要出来了。”
接生婆还没到,车也进不来,巷子积水太深。
赵大妈当机立断:“就在家生!孙姐你去烧第二锅水,周建国守门口,谁也不准乱闯!建华你出去!”
林建华不肯走。赵大妈瞪他:“你是男人,不能看这个!出去守着水盆和毛巾就行!”
他这才退到外屋,耳朵贴着门框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只剩下赵大妈和孙寡妇。她们按着之前学过的法子,一边说话一边引导。李秀芬咬着毛巾,腿发抖,但一直没叫出声。
一声啼哭突然划破安静。
赵大妈松了口气:“是个闺女!胖乎乎的,嗓子亮!”
她用早就准备好的小毯子裹住婴儿,轻轻放在李秀芬胸口。孩子还在哭,小脸皱成一团,手指张开又合上。
李秀芬看着她,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她抬起手,指尖碰了碰那小小的脸颊,冰凉又软乎。
外屋的林建华听见哭声,整个人一震。他靠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阳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炕上那一小团包裹上。孩子睡着了,嘴微微动着,像在做梦。
林建华熬了一夜,眼睛红得厉害。他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轻声说:“喝点暖暖身子。”
李秀芬点点头,靠着他坐起来一点。她喝了几口,把碗递回去,目光一直没离开孩子。
赵大妈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捧着个竹篮:“大伙儿凑的红鸡蛋,一人两个,都煮好了。我贴了红纸条,在你们门框上了。”
钱婶站在后面,没进屋,伸出手:“这是我缝的小护身符,写着‘平安’,挂在摇篮边上吧。”
李秀芬接过布包,很小,针脚密实。她说了声谢谢,钱婶点点头走了。
孙寡妇送来一双虎头鞋,底子厚实,鞋头绣着老虎眼睛,活灵活现。“我自己做的,等孩子满月就能穿了。”
周建国和王霞抱着妞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罐子:“米糊,我们自己磨的,熬得稀烂,以后能给孩子添辅食。”
妞妞趴在门框上看:“弟弟?妹妹?”
“妹妹。”林建华笑着说。
“那我要当姐姐了!”妞妞拍手跳起来。
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晾衣服时特意绕开他们家门口,怕吵着孩子;吴婶打开窗户透气,看见门口摆着的红鸡蛋篮子,愣了一下,最后什么也没说,关窗前往里看了一眼,轻轻放下窗帘。
中午太阳高了,空气变得清透。
李秀芬抱着孩子坐在炕边,窗户开着一条缝,风吹进来不冷不热。她低头看着怀里这张小脸,睫毛短短的,鼻尖有点红。孩子忽然动了下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林建华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块软布,一下下擦孩子的襁褓。他动作笨拙,但很认真。
赵大妈领着小强和妞妞在院里跳皮筋,嘴里唱着老调子:“小宝宝,快长大,吃鸡蛋,穿花褂,长大做个好娃娃……”
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
李秀芬闭上眼听着,嘴角慢慢翘起来。
孙寡妇端了碗小米粥进来:“趁热喝,下奶。”
她把碗放在桌上,看了看孩子,又看看李秀芬:“你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不疼了。”李秀芬说,“就是累。”
“熬过去了就好。”孙寡妇轻声说,“这一关过去,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顺了。”
林建华把擦好的襁褓叠整齐,放在炕角。他抬头看窗外,阳光落在红鸡蛋上,壳面泛着淡淡的光。
下午三点,接生婆终于来了。她进门先道了歉,说是路上车子陷进泥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拖出来。
她检查了母女情况,点头说:“处理得好,没落下毛病。这孩子壮实,养得好。”
走的时候,她留下一瓶消毒用的酒精:“剩下的给你们留着,抹脐带用。”
李秀芬靠在枕头上,孩子睡在她臂弯里。屋里静下来,只有煤油炉上水壶发出轻微的响声。
林建华坐在旁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那里的骨头软软的,一碰就凹下去一点,很快又弹回来。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覆在李秀芬的手背上。
傍晚,赵大妈又来了,这次带了个小铝锅:“炖的猪蹄黄豆汤,专门给你下的奶。我放了姜片去腥,不多不少,正好补。”
李秀芬闻了闻,香味扑鼻。她舀了一勺尝,确实不腻,还有一点甜味。
“你手艺越来越好了。”她说。
赵大妈摆摆手:“还不是跟你学的?以前我家那口子嫌我做饭难吃,现在天天说香。”
两人笑了会儿,赵大妈起身要走:“你好好歇着,明儿我再送饭来。这几天啥都不用管,邻居们轮着帮衬。”
门帘落下,屋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
孩子翻了个身,哼了一声,又睡熟了。
李秀芬轻轻拍着她,眼睛有些发涩,但不想睡。她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听着远处谁家在切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
林建华把洗好的尿布挂在绳子上,最后一块挂好,他站直身子,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回屋坐下,拿起那个小布护身符,翻来去看了一遍,然后轻轻放在枕头底下。
李秀芬问他:“放那儿干啥?”
“贴着头睡,踏实。”他说。
她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外面天全黑了,可院里还能听见低低的说话声。是周建国和钱科长在门口抽烟,聊厂里最近要搞的新考核办法。王霞在厨房洗碗,哼着歌。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一丝凉意。
林建华起身把门关严,又往炉子里加了块煤。
火光跳了一下,照亮了墙上挂着的那个小摇篮,那是郑老爷子前两天悄悄送来的,木头打磨得很光滑,边角没有一处毛刺。
李秀芬把孩子放进摇篮,盖好小被子。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直到孩子呼吸变得均匀。
她转身坐回炕上,靠在林建华肩上。
他搂住她,手搭在她腰侧,没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