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踩了两下缝纫机,秀芬听见门外脚步声急得像是踩着火炭。她抬头,王霞已经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妞妞,额角全是汗,气都没喘匀就开口:“秀芬!周建国厂里临时叫去修车,我八点必须到岗,这孩子……你能不能……”
秀芬没等她说完,伸手就把妞妞接了过来。孩子小脸通红,眼睛还挂着泪,抽抽搭搭地往母亲怀里挣。她轻轻拍着妞妞的背,声音放得又软又稳:“不怕啊,阿姨这儿有糖苹果,还有画纸,咱们画画好不好?”
王霞松了口气,连声道谢,转身就要走,又回头叮嘱:“她中午得睡一觉,饭要哄着吃,别让她哭太久……”
“知道了,你快去吧,别迟到。”秀芬说着,把妞妞往怀里搂了搂,顺手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碟子,里面是昨儿剩下的糖拌苹果丁。她用筷子挑了一小块,送到妞妞嘴边。孩子闻见甜味,抽了几下鼻子,终于张开嘴咬住了。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窗外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秀芬拉着妞妞的手往里屋走,一边轻声问:“你想不想看看小强哥哥?他昨天画了个大太阳,可亮了。”
妞妞不说话,只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秀芬也不急,把她抱上炕,又从抽屉里翻出几张旧报纸铺在桌上,用粉笔画了个圆圈:“这是太阳,暖和不暖和?”
孩子盯着看了会儿,小手指头慢慢伸过来,点了点纸面。
“对啦!”秀芬笑了,“你也来画一个?”
她把粉笔塞进妞妞手里,手把手带着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妞妞咧了咧嘴,没笑出来,但也没再哭。
这时门帘一掀,小强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攥着半截铅笔。他看见秀芬屋里多了个人,迟疑了一下,没进来。
“小强!”秀芬招手,“快来,教妹妹写‘人’字,你是老师!”
小强愣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补丁鞋,又抬头看看妞妞,慢慢蹭到桌边。秀芬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你先写一个,给她看。”
小强握紧铅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个“人”字,横平竖直,工整得很。妞妞瞪大眼睛,照着样子也画起来,结果画成了个歪腿小人,自己先“咯”地笑出了声。
小强也跟着笑了,肩膀松了下来。
秀芬从灶上端来一碗温水,给两个孩子各倒了一杯,又撕了两张旧挂历纸,剪成小方块,写上“花”“鸟”“日”“月”,一张张贴在墙上。她指着“花”字说:“谁认出来,就能拿一朵红纸花当奖励。”
小强立刻举手:“这个我认识!院子里赵奶奶种的就是这种花!”
“真聪明!”秀芬剪了朵红纸花递给他,又转头问妞妞,“你想不想戴一朵?”
妞妞点点头,小声嘀咕:“要……红色的。”
“那你得先念出来。”秀芬指着“鸟”字。
妞妞歪着头看半天,忽然伸手一指窗外:“飞!飞的那个!”
“对喽!”秀芬剪下第二朵红纸花,轻轻别在她发卡上。孩子咧嘴笑了,蹦了一下,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惹得小强赶紧扶了一把。
笑声传出门外,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孙寡妇正坐在门口糊纸盒,听见动静抬起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浆糊停了片刻,针线活也没继续,站起身走了过来。
“秀芬,我家小强一上午没影,原来在这儿?”她话是这么说,脸上却没责怪的意思,反倒看着两个孩子挤在桌前比划写字,嘴角微微动了动。
“小强可帮大忙了,当小老师呢。”秀芬笑着递过一杯水,“您也进来坐会儿?”
孙寡妇摇摇头,目光落在妞妞头上那朵红纸花上,轻声说:“这孩子……平时总一个人坐着,话都不说几句。”
“今天话可不少。”秀芬接过话,“刚才还跟我说要画妈妈,我帮她画了个戴花的,她高兴坏了。”
孙寡妇眼眶忽地一热,低头擦了擦手,又抬头看屋里:“你们……天天这样玩?”
“今天是头一回。”秀芬说,“不过要是你们放心,以后孩子都可以送来待一会儿。两个人玩,比一个人强。”
孙寡妇嘴唇动了动,没立刻接话,只是看着小强挺直的背影,像是第一次发现儿子也能这么精神。
这时隔壁晾衣服的邻居探出头来:“哎,秀芬,你这法子真管用?我家老二才两岁半,没人带,光在家里爬,摔了好几回了。”
“孩子在一起,自然就规矩了。”秀芬说,“您要不信,明儿送过来试试?我这儿门不上锁。”
那邻居犹豫了一下:“可我要是晚下班……”
“没事,我丈夫回来也得吃饭,多双筷子的事。”秀芬说着,顺手把妞妞往怀里搂了搂,“只要不是整天托付,搭把手,咱们邻居之间不就该这样?”
话音刚落,孙寡妇忽然低声插了一句:“要是……能轮着来,我白天糊纸盒也能安心些。小强他……也不会总想着捡煤渣了。”
秀芬心头一震,抬头看她。孙寡妇没躲开视线,反而点了点头,像是下了决心。
“行。”秀芬声音不高,却清楚,“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谁家有事,招呼一声,孩子送来就行。”
屋里静了瞬,接着传来小强兴奋的声音:“妈!我教妹妹写字了!我当老师了!”
孙寡妇鼻子一酸,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又转向秀芬,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句:“回头我给你带俩鸡蛋。”
秀芬笑了:“别带东西,人来就行。”
太阳偏西,光线斜斜照进窗子,映在满墙的识字纸上。妞妞趴在桌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盹,手里还攥着半截粉笔。小强轻手轻脚地把她盖的布衫往上拉了拉,又把自己的小板凳拖过去垫在她脚下。
秀芬收拾着散落的纸片,听见门外有人喊:“秀芬!我来接妞妞了!”
王霞站在门口,脸上的倦意还没散,可一看屋里情形,愣住了。妞妞被叫醒时没哭没闹,反而扑过来抱住秀芬的腿:“明天还来!还要画画!”
“这孩子……”王霞眼圈一红,“一天都没想家?”
“想是想了,”秀芬轻声说,“后来画了个妈妈,就不哭了。”
王霞没说话,只用力抱了抱女儿,又对秀芬点点头:“明天……我还得早走,能再托你吗?”
“来就是。”秀芬说。
王霞走了,小强也被孙寡妇带回去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炉火偶尔噼啪响一声。秀芬把孩子们用过的纸叠好,塞进抽屉,又把粉笔收进铁皮盒里。
她刚直起身,林建华推门进来。他站在门口,没换鞋,目光扫过桌上的识字纸、炕上的小板凳,还有挂在墙头的红纸花。
“今天……挺热闹。”他说。
秀芬点头:“孩子们高兴。”
林建华嗯了声,脱下外套挂好,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里面是剩了半碗的玉米粥。他盛了一碗,坐下慢慢喝。
秀芬坐在他对面,没说话。屋里暖,她解开两颗扣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累了吧?”林建华问。
“不累。”她说,“就是……心里有点不一样。”
林建华抬头看她。
“以前总觉得,能把日子过安稳就不错了。”她顿了顿,“可今天,看着他们一起笑,一起写字,我突然觉得,这院子,也能有点别的样子。”
林建华放下碗,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那你以后,多带带他们。”
秀芬一怔。
“我不是说让你白干。”他补充道,“咱家虽不宽裕,可多口饭还是有的。你愿意做这事,我就支持。”
秀芬没答话,只低头看着桌上残留的粉笔灰。窗外,夕阳把院墙染成浅橙,远处传来自行车铃声,还有孩子追跑的呼喊。
她站起来,走到墙边,把那张写着“人”字的纸小心揭下来,吹了吹背面的粉笔末,夹进了登记本里。
本子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