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木箱的缝还卡着半截白线，秀芬已经蹲在公用厨房门口了。她把昨夜准备好的白菜搬出来，一颗颗码在水泥台上，叶子青白相间，根部还沾着泥。锅架上坐着铁锅，底下煤块刚点着，火苗窜得不高，但足够煨一锅菜。
她弯腰往锅里倒水，手腕酸得发紧。昨晚睡得太晚，脑子里全是布料和针脚，可天一亮就得为吃食奔忙。这白菜不能耽搁，今天不腌上，过两天就蔫了。她打算小火慢炖一夜，加点盐、几粒花椒，再压上石头，等酸香透出来，能吃上一个月。
正低头切菜，帘子一掀，吴婶进来了。
“哟，又抢灶？”吴婶手里的锅蹾在灶台上，震得旁边碗都跳了一下，“你家那口子昨儿半夜才回来，今儿倒起得比鸡早？”
秀芬没停手，刀在砧板上哒哒响：“趁早把事办完，省得耽误别人。”
“办完？”吴婶冷笑一声，“你这一锅烂菜要炖到啥时候？我今儿熬猪油，炼完还得炸萝卜丸子，一家子等着吃呢。”
“炖六七个钟头吧。”秀芬把切好的白菜倒进锅里，“小火煨着，不费煤。”
“六七个钟头？”吴婶声音立马高了八度，“你当这厨房是你家开的？灶眼就两个，谁不用？赵大妈前天占了一上午，我说啥了？可你这也太不像话！”
外头扫地的赵大妈听见动静，拐杖顿了两下，探头进来：“哎哟，怎么又扯上我？我前天蒸窝头，谁不知道是给王霞孩子补身子？你家炸丸子是大事，我家就不算事？”
“我没说你不该用！”吴婶扭头嚷，“我是说她——”她手指一戳秀芬，“一锅白菜，值当占一整天灶？”
秀芬终于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吴姐，我知道你急。可我也不是临时起意，这菜得趁鲜处理，不然坏了没法吃。我早来一步，也没挡着人，要是别的灶能用，你尽管使。”
“别的灶漏烟！”吴婶脖子一梗，“上次熏得我直咳嗽，你还装不知道？”
“那会儿烟囱堵了，后来林建华爬上去通的。”秀芬语气平平，“现在烧起来不冒烟了，你可以试试。”
“试？我试得起吗？”吴婶越说越气，“你家有男人帮着修炉子，我家老吴蔫不出声，我就得自己扛！你们一个个都有靠山，我一个人拉扯俩孩子，谁替我想过？”
这话一出，院子里路过的人脚步都慢了。
秀芬放下刀，擦了擦手：“吴姐，谁家都不容易。可这灶是公用的，讲个先来后到，也得讲个理。我要是半道让出来，菜糊了，一家人这个冬天就没酸菜下饭。你炸不成丸子，顶多晚一顿。你说是不是？”
“哈！”吴婶像是听了个笑话，“你倒会算账！你的饭金贵，我的就不算饭？你一个新来的，还定起规矩来了？”
“我不是定规矩。”秀芬声音没抬，但字字清楚，“我是想把事说清。你要真急，我可以分你半锅水先烫坛子，或者帮你先把油炼上。等我这边入味了，腾灶给你。”
“谁稀罕你那半锅水？”吴婶翻白眼，“你是想拿好心堵我嘴吧？前两天送辣白菜，谁尝着不香？可那会儿你怎么不想着邻里和睦？”
秀芬抿了下嘴，没接话。她知道吴婶不是真计较那一锅菜，而是憋着一股劲——平时总觉得自己被看低，一点小事就能引着她炸。
她转身去搅锅，锅底微微咕嘟，白菜在热水里慢慢变软。她加了点盐，盖上盖子，火调小了些。
“行啊，你不让是吧？”吴婶突然伸手去拽风门，“我让你烧不了！”
秀芬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吴姐，别这样。”
两人僵在那儿，一个抓着风门拉杆，一个扣着她的手背。厨房里静了几秒，只有锅里的水还在响。
“你松手！”吴婶甩了两下没甩开。
“你先把火给我留着。”秀芬没松，“我不占一整天，最多到中午。下午你爱用多久用多久。”
“你算老几？”吴婶嗓门更大了，“你一个女人家，管得了东院西院，还管得了我烧火？”
“我不管别人。”秀芬终于松了手，退后半步，“我就管这一锅菜。它要是糊了，我和孩子这个冬天就没几顿热乎饭。你要是非得现在用，我把菜端走，可明儿你还想吃我腌的酸菜，就别开口。”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轻声议论起来。
赵大妈拄着拐进来，站到秀芬边上：“李家这白菜是正经事，不是瞎耗火。再说她也没拦着谁，是你一进门就要抢灶。咱们院里刚安生几天，你非得闹得鸡飞狗跳？”
“谁闹了？”吴婶脸涨红，“我就是图个公平！凭什么她能占，我就不能？”
“公平？”赵大妈冷笑，“你上个月偷接我家水管的事还没算呢！要讲公平，咱把各家用煤用水记三天，摊开来瞧瞧谁占便宜？”
“我没偷接！”吴婶跳起来。
“有没有，心里清楚。”赵大妈不退，“你要是真讲理，就等一会儿。要是就想闹，我也不怕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眼看又要吵翻。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建华回来了，肩上挎着帆布包，脸上还带着笑。他一进门就闻到厨房飘出的菜味，脚步顿了顿，朝里张望。
“咋了这是？”他走进来，眉头皱起。
没人说话。秀芬低头看着锅，吴婶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扭向墙。
林建华扫了一圈，大概明白了。他没看吴婶，径直走到灶前掀开锅盖，一股热气扑上来，带着淡淡的咸香。
“嗯，炖得不错。”他点点头，又合上盖子，“这菜得小火慢煨，急不得。”
然后他转头看向吴婶：“吴姐，你要是真着急，我家还有个小煤炉，放屋里那个，借你先用着？炼油炸东西都够。”
吴婶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厂里发肉了。”林建华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两片薄薄的瘦肉，颜色鲜红，“正好今儿改善伙食。我来掌勺，肉片炒白菜，再熥几个窝头，全院都来吃一口，暖和暖和。”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
赵大妈第一个响应：“哎哟，老林这话说的敞亮！我家还有酱油，我去拿！”
吴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低头看看自己那口空锅，又看看林建华手里的肉，脸色变了两变。
“那……那你先炖着。”她终于开口，声音低了不少，“我……我先去弄点葱姜。”
说完，她拎着锅，挪到了旁边的灶台。
秀芬松了口气，手心全是汗。她转身往锅里添了点水，火苗舔着锅底，慢慢稳了下来。
林建华走过来，低声问：“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就是差点没拦住。”
“以后这种事，叫我回来再开始。”他看了眼锅，“这菜不能断火，我守着。”
她点头，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院子里，阳光斜照进来，照在湿漉漉的晾衣绳上，也照在那口冒着热气的铁锅上。赵大妈提着酱油瓶匆匆走过，吴婶蹲在灶前剥葱，手指有点抖。
林建华把肉切成薄片，放进碗里，加点盐和淀粉抓了抓。锅烧热，倒油，葱姜下锅爆香，肉片一滑，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秀芬站在一旁，看着那片肉在锅里变色，听着油花滋滋响，心里那根绷着的弦，一点点松了。
吴婶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秀芬冲她笑了笑。
吴婶没回笑，但也没再瞪眼。她低下头，把剥好的葱扔进碗里，手顿了顿，又抓了一小撮白糖撒进去。
锅里的菜翻腾着，肉片裹着汤汁，香味一阵阵往外飘。
林建华盛了一大碗，递给赵大妈：“您先来。”
赵大妈接过，吹了吹热气，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哎哟，这味儿——香到脑门子上了！”
她刚要再舀一勺，吴婶突然站起来，从自己兜里摸出个小瓶子，递过去：“给，我家还有点辣椒油，添一勺更带劲。”
林建华接过，笑着点头：“谢了，吴姐。”
秀芬看着那一小勺红油滑进锅里，混进汤汁，慢慢化开。
她正要说话，吴婶忽然盯着她，问：“你这腌菜，真能放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