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妈的喊声还在院子里回荡，李秀芬坐在门槛上没动。她手里捧着那杯茶，水汽往上冒，热一阵，凉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从各家传来，有人剁菜，有人烧水，还有孩子跑过院子的脚步声。她听着这些声音，心里却想起中秋那晚。
月亮升得高高的，大家围在煤炉边，笑话说个不停。小强举着兔子灯绕圈跑，妞妞靠在王霞怀里打瞌睡，郑老爷子难得开口讲了个老故事。那天晚上，没人急着回家，连吴婶都多坐了会儿。
她低头看手里的茶杯，茶叶沉在底下，像团黑影。林建华在旁边坐着，一句话不说，只是偶尔抬手擦擦额头的汗。他刚忙完冬储，肩头还沾着泥点子。周建国也还在台阶上等王霞下班，毛巾搭在膝盖上，人有点蔫。
李秀芬把茶喝完，起身进屋。杯子放进盆里，她顺手拿起针线筐。一件旧毛衣摊在腿上，是林建华穿了多年的那件，袖口磨得发白。她刚挑出一根线头，院外传来脚步声。
赵大妈提着空盆走过来，站在门口说：“昨儿你说那腌菜根还能炒，我试了，真香。”
她咧嘴一笑，顺势在门槛上坐下，“我们家老头子吃了两碗饭，说比白菜帮子有味。”
李秀芬点头，“本来就有嚼劲，加点蒜末一煸，不比肉差。”
“可不是嘛。”赵大妈拍了下膝盖，“我就说，中秋咱们一块过，孩子都高兴，要不冬天也这么办？”
话音刚落，钱婶从院角走来。她手里拿着一本旧历书，封面已经褪色，边角卷了起来。她在门口站定，轻声说：“我看今年冬至是廿六，比往年晚两天。”
李秀芬抬头看她，“你记这个？”
“闲着也是闲着。”钱婶走进来，把历书放在桌上，“冬至大如年，总得有个样子。可咱们这院子，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放串炮，中秋分块月饼，别的啥也没有。”
赵大妈马上接话：“那就弄点热闹呗！像中秋那样，谁家出点啥，凑一桌饭，边吃边聊。”
“光吃饭算什么过节？”钱婶皱眉，“得有点讲究。我家早年冬至是要贴‘九九消寒帖’的，一天画一笔，画完就开春了。现在没人记得这些了。”
“你还懂这个？”赵大妈瞪大眼。
“我娘教的。”钱婶语气淡了些，“那时候家里有红纸，有墨，还有闲工夫。现在……算了，说了也没用。”
李秀芬听着，手指停在毛衣上。她想起郑老爷子写春联的样子，一笔一划稳得很。小强蹲在旁边看得入神，连鼻涕流下来都没擦。那天他回家还跟孙桂香说：“妈，我要学写字，当先生那样写。”
她开口：“也不是不能做。红纸贵，咱可以用废纸裁条，墨汁省着点用。孩子们一天描一笔，也算盼头。”
“谁来教？”赵大妈问。
“郑老爷子就行。”李秀芬说，“他会写，也会讲。小强不是已经开始跟他学扎灯了？手艺传下去，心也就稳了。”
钱婶眼睛亮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可别让他觉得我们打扰他。”
“不会。”李秀芬摇头，“他上次给小强改工具箱，嘴角都带笑。人老了，不怕冷清，怕被忘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窗外阳光斜进来，照在针线筐上，银针闪了下光。
赵大妈突然站起来：“要不这样，冬至那天，白天让老爷子教孩子画画帖，晚上咱们再聚一顿。我出酸菜炖粉条，保准热乎！”
钱婶犹豫：“地方太小，桌子摆不开。”
“两张饭桌拼一起，靠墙放。”李秀芬说，“炉子搬出来，上面炖锅汤，既能取暖又能热菜。”
“那我去腾厨房。”赵大妈一拍大腿，“早点把灶台清出来，谁要用都行。”
钱婶低头翻历书，手指慢慢滑过冬至那一页。她忽然说：“我那儿还有半张红纸，一直收着没舍得用。要是……能拿来练字也好。”
“当然能。”李秀芬把针线放下，“咱们不用搞得多复杂。就是想让日子有点不一样，让人记得住。”
“对！”赵大妈点头，“你看妞妞，现在还会念中秋那晚背的小诗呢。小强更不用说，天天嚷着要扎新灯。”
钱婶轻轻合上历书：“要真能一年一年办下去，倒也不赖。”
三人说着，越说越热乎。李秀芬提议每户出一道菜，不限材料，重在心意。可以讲故事，也可以唱段戏，谁会啥就来点啥。小孩子画完消寒帖，大人给夸两句，也算是长见识。
“关键是别变成负担。”她说，“不想参加的也不勉强，愿意来的自然亲。”
“这话在理。”钱婶点头，“以前我家过节，规矩一大堆，反而累得慌。现在这样，反倒轻松。”
赵大妈起身准备走，“那我先回去拾掇拾掇，明儿就开始准备食材。”
钱婶也拿回历书，“我今晚就看看那张红纸还能裁几条。”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门。李秀芬送她们到门口，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院角。她转身回屋，重新坐下，拿起毛衣继续缝。
线穿过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一针一针地走，袖口补了一圈又一圈。窗外天色渐暗，隔壁传来拉风箱的声音，炉火点起来了。
她停下针，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冬至那天被圈了出来，旁边写着两个小字：试试。
还没写完，门外又有了动静。钱婶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张叠好的红纸。
她站在门口，声音不大：“这张纸……能不能先放你这儿？等哪天教孩子写字，我再来拿。”
李秀芬伸手接过，“行，我收好。”
钱婶点点头，转身走了。这次脚步比来时快了些。
李秀芬把红纸打开一角，看了看，又仔细折好，放进针线包最底层。上面还压着一团蓝线。
她重新拿起毛衣，针尖找好位置，用力穿进去。线尾打了结，结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