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新科进士们纷纷离京赴任,为帝国官僚体系注入新鲜血液的同时,帝国新政的推行,也进入了最为关键的攻坚阶段。
来自漠南与东番的飞鸽捷报余韵尚在,却已迅速被更为迫近、更为尖锐的内部矛盾所覆盖。
大朝会上,吏部尚书周应秋手持玉笏,正朗声汇报着考成法推行半载以来的初步成效。
自去岁年末新律颁布,考成法便如同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庞大的官僚体系开始缓慢而艰难地转身。
“……依陛下明旨,吏部会同都察院,严核各州县钱粮、刑名、民生、新政四端。
北直隶、河南、山东等处,清丈田亩颇有进展,新增税亩……”
周应秋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一串串数字,一桩桩案例,勾勒出吏治清明的些许轮廓。
有数名地方官因催缴税赋不力、刑狱积案如山或阻挠新政推行而被当堂议罪,或罢官,或降职,引得不少官员噤若寒蝉。
朱由检高踞御座,面色平静地听着。脑海中,“帝权图谱”悄然运转,他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周应秋的汇报,一些官员的忠诚度在轻微波动。
尤其是那些与被惩处官员关系密切,或自身也屁股不干净的人,数值从原来的浅绿到黄色区间,且隐隐有向橙色滑落的趋势。
而如倪元璐、路振飞等坚定支持改革者,忠诚度则稳固在绿色,甚至略有提升。
“考成之法,非为一时之功,乃长久之策。”
待周应秋奏毕,朱由检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旨在使尸位素餐者无所遁形,使实心任事者得酬其劳。望诸卿惕厉奋发,莫负朕望,亦莫负天下黎民之望。”
他没有过多斥责,但平淡语气中蕴含的压力,让所有官员都感到肩头一沉。
这考成法,不再是纸面文章,而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朝会散去,官员们各怀心思地退出大殿。
阳光炽烈,却驱不散一些人眉宇间的阴霾。
考成法的严格执行,意味着旧有的敷衍、推诿、贪墨空间被大幅压缩,触动的是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
然而,帝国的车轮并未因部分人的不适而停滞。
几乎在朝会进行的同时,来自东南沿海的密奏,被快马加鞭送至通政司,旋即呈递御前。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由检展开了福建巡抚李邦华与刚刚升任福建巡按御史的熊文灿联名上奏的密折。
折中详细禀报了招抚郑芝龙的最新进展。
“……郑芝龙其人,狡黠善变,然亦识时务。
臣等遵陛下密谕,许以海防副总兵职衔,允其保留部分核心船队及南洋贸易之利,并晓以利害,言明朝廷经略海洋、清除红毛、靖清海疆之决心。
更借北疆大胜之威,遣东江水师一部南下巡弋,示之以力……
郑芝龙权衡再三,知独力难抗天威,亦欲借朝廷之名肃清海上对手,已于本月朔日,于泉州府正式呈递降表,率众归顺……”
看到这里,朱由检嘴角微微上扬。
其实在前世的历史上,郑芝龙早在崇祯元年就会归顺朝廷。
只是或许是蝴蝶效应,或许是郑芝龙对他这个皇帝的看法与历史不同,直到如今才算归顺。
也是,历史上的崇祯志大才疏,也不重视海洋,郑芝龙归顺朝廷,等同于还是他自己当家做主。
可这个时空不一样,朱由检重视海洋,郑芝龙是真的怕被吃干抹净。
不过不管如何,为了大局,大明对郑芝龙极尽安抚许诺。
郑芝龙为了报复尼德兰人,更为了获得官身,这条盘踞东南海域多年的蛟龙,终于被套上了笼头!
招抚成功,意义非凡,不仅消除了一个巨大的沿海隐患,更意味着大明获得了一支现成的、经验丰富的强大水师力量,为经略海洋奠定了坚实基础。
密折后半部分,则是李邦华与熊文灿会同新附的郑芝龙,共同拟定的进攻东番方略。
“……红毛夷窃据大员,筑热兰遮、普罗民遮二城,火器犀利,船坚炮利。
然其兵少,远离本土,补给困难。臣等与郑副总兵详议,以为当以雷霆之势,水陆并进,一举克复。”
“拟以郑副总兵麾下精锐战船为主力,计大小舰船一百五十余艘,载其久经海战之部众万人,负责海上破敌、封锁港口、运载登陆。
东江水师参将沈志祥所部二十余舰,装备新式火炮,协同作战,并负责侧翼掩护、通讯联络。
福建巡抚标营及新练水师陆勇三千,并征调熟悉水道之闽地义勇、民壮两千,负责登陆攻坚、扫荡残敌……”
方略极为详尽,对尼德兰人的兵力、城防、舰船情况皆有估测,
对明军各部任务、进攻路线、后勤补给乃至可能出现的气候变化影响都做了考量。
显然,李邦华、熊文灿与郑芝龙是下了功夫的。
郑芝龙为了在新主子面前展现价值,更是掏出了看家本领。
朱由检仔细阅毕,沉思片刻。
此方案以郑芝龙部为攻坚主力,虽有借力打力、消耗其实力的考量,但也存在风险。
若郑芝龙临阵反复,或作战不力,则功亏一篑。
他提起朱笔,在密折上批示:
“招抚郑芝龙,卿等有功。进剿东番方略,大体可行。
着即依议筹备,务求周全。
郑芝龙既已归顺,当示之以诚,亦需防之以备。
命沈志祥部密切协同,监军御史随行记录功过。
一应粮秣军械,由福建藩库及皇家商行合力保障,不得有误。朕在京城,静候佳音。钦此。”
批阅完毕,他吩咐王承恩:“将此密折及朕之批红,六百里加急,送往福建。”
站到窗前,朱由检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波涛之外的岛屿上。
东番,沃野千里,位置关键,绝不容外夷久据。
拿下它,不仅是收复故土,更是将来经营南洋、抗衡西夷的前进基地,也能分流沿海人口,开辟新的粮仓。
至于尼德兰人的反应?
此事根本不在他考虑当中。
现在的大明,不是求着他们做生意,而是他们求着大明做生意。
只要造成既成事实,尼德兰人不会为了一个大员岛放弃与大明做生意的。
更何况,尼德兰人不是声称在东番的人与他们无关吗?
不知道,他们到时候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是以何种借口来刁难?
不过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郑芝龙这把刀,用得好了,将是斩向海上敌酋的利刃;
若有不轨,他也有的是手段收拾。
北方的边患暂缓,东南的海疆即将掀起波澜,而朝堂之内,考成法的铁腕正悄然改变着官场的生态。
崇祯二年的这个夏天,帝国在这位年轻皇帝的驾驭下,正多线并进,沿着一条充满挑战却充满希望的道路,坚定前行。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