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暂时落定。
干扰器日夜不停地低鸣，像一颗嵌入矿坑心脏的镇定剂。
修复工事的敲打声逐渐代替了防线墙上的炮响。
紧绷了近一个月的神经，人们终于得以些许松弛。
宿凛将自己关在临时指挥所的隔间里，面前摊开的是厚厚一叠名单和报告。
从抵达南部基地的第一天起，他就要求每日更新所有两百名学员的状态简报：健康状况、能量水平、心理评估、任务表现、甚至包括饮食和睡眠的粗略记录。
他看得很慢，冰蓝色的眼眸一行行扫过那些熟悉或尚且陌生的名字。
旁边的备注栏里，有楚珩之客观到冷酷的数据分析，有季寻墨等人作为小队长的简要评价，也有南部基地随队医疗官和观察员的只言片语。
“季寻墨，左臂浅表割伤已愈合，能量稳定，战术执行力评估S，近期情绪观测：思念倾向明显，睡眠质量波动......”
“于小伍，能量消耗过度后恢复良好，防御贡献评估A+，与本地士兵交流活跃......”
“楚珩之，无物理损伤，脑力负荷峰值记录突破安全阈值三次，建议强制休息（本人拒绝）......”
“苏九笙，承担高风险任务无负面反馈，心理评估稳定度极高，建议关注其社会性互动......”
......
没有死亡。
一个都没有。
重伤三人，已脱离危险。轻伤四十七人，基本痊愈。能量透支或心理压力过载者若干，均已安排轮休和疏导。
当指尖划过最后一份简报，确认那个代表着“阵亡”的冰冷符号从未出现在任何一页时，宿凛一直挺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那么一点点。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因长时间缺乏表情而有些僵硬的眉心。
然后，那绷紧了数周的、仿佛覆着永冻冰层的唇角，微微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冰蓝色的眼眸里，那片常年封冻的深海，悄然化开一角，漾起了极柔和的、带着暖意的微波。
那不是多么灿烂的笑容，却像初春第一缕融雪渗入冻土，无声无息。
这笑容很熟悉。
至少在保护基地的“异能人”学员们眼里，再熟悉不过。
他们的宿领袖，本就是一个爱笑的人——不是那种夸张的笑，而是安静的、温和的。
像安眠执判官照料洋甘菊时那般，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尤其是对着他们这些学员的时候，那份温柔几乎不加掩饰。
季寻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宿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盛满无尽温柔海的眼睛，让他瞬间安定了心。
只是这一个月来，身处异乡，面对强敌，肩负重任，宿凛不得不将所有的柔软都封存起来。
展露给外人的，只有属于领袖的绝对冷静、果决，以及必要时令人胆寒的威严。
学员们理解，但私底下还是会小声嘀咕：“宿领袖好久没笑了。”“想看他笑一下，感觉就能多吃两碗饭。”
所以，当岳峥拿着刚刚批下来的庆祝晚宴安排，推开隔间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宿凛独自坐在略显凌乱的桌后，指尖拂过纸张，侧脸线条在夕阳余晖中异常柔和，唇角那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
岳峥愣在门口，脚步顿住了。
他见过宿凛面无表情下达指令的样子，见过他冰眸冷冽凝视战场的样子，更见过那透明丝线无声收割生命的恐怖景象。
他印象里的宿凛，是稳定自如的领导者，是强大到近乎非人的武器，是冷静到极致的指挥官。
却从未想过，这个人......也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竟然......这么好看。
那种冰雪初融般的温柔，与他平日形象反差巨大，却奇异得并不违和。
反而让人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这年轻领袖铠甲之下，那属于“人”的、真实而柔软的内核。
宿凛察觉到门口有人，抬起眼。
看到是岳峥，那笑意并未立刻收起，只是稍稍收敛了些，变得礼貌而平和：“岳将军。”
岳峥这才回过神，轻咳一声，迈步进来，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打扰了，宿队长。这是晚上庆功宴的安排，你看看。虽然条件有限，但将士们和你们的孩子都辛苦了，总得表示表示。”
宿凛接过文件，快速浏览。
宴会地点就在营地中央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食物由基地后勤统一调配，比平时丰盛许多，甚至特意标注了“增加合成蛋白质供给”。
在末日环境下，这算是相当奢侈的安排了。酒水则由岳峥和几位高级军官自掏腰包，拿出了私人珍藏。
“让岳将军破费了。”宿凛合上文件，点了点头，“我们一定准时到。”
岳峥摆摆手，目光还是忍不住在宿凛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那点残余的笑意让他冷硬的心肠也微软了一下：“应该的。你们是客，更是帮了我们大忙的兄弟。对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随意了些，“晚上别绷着了，放松点。那帮小子......我看也挺想看你松快松快的。”
宿凛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岳峥的意思，唇角那点笑意又深了些许，轻轻“嗯”了一声。
夜幕降临，营地中央燃起了数堆篝火，驱散了南方的湿寒。
长条桌拼凑起来，上面摆满了各种食物：烤得焦香的面饼、浓稠的野菜炖汤、难得的、用豆类和真菌完美调味的合成肉排，甚至还有本地特有的、酸甜多汁的浆果。
气氛热烈，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胜利的喜悦在空气中弥漫。
岳峥果然豪爽，直接让人搬来了好几坛密封的老酒。
泥封拍开，一股醇厚又带着点辛辣的奇异酒香飘散出来，和北方基地那些口感更清冽或更工业化的酒完全不同。
“来！宿队长！还有各位北方的兄弟！我老岳先敬你们一杯！感谢的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
岳峥端起粗糙的陶碗，声若洪钟。
宿凛也端起了碗。
他酒量其实不算差，在保护基地偶尔的聚会中也喝过一点。
但这南方的酒，入口竟意外的绵软，带着点果木的甜香，几乎没什么灼烧感。
他心下稍松，便也和岳峥及几位热情劝酒的副官一一碰杯。
季寻墨、于小伍他们那桌更是热闹。
于小伍是活跃气氛的高手，早就和几个南部基地的年轻军官打成一片，互相吹嘘战斗经历。
秦茵坐在他旁边，小口吃着东西，偶尔在于小伍吹得太过时，不动声色地踢他一脚。
楚珩之对酒兴趣不大，但对本地特色的烤菌子和浆果颇有兴趣，正在默默评估其营养价值和能否人工培育。
卓曜埋头苦吃，试图用食物弥补被透支的精力。
苏九笙安静地坐在角落，慢慢吃着，目光偶尔掠过热闹的人群。
闻人镜则被几个南部基地的女兵拉着，好奇地问她保持平衡的技巧。她脸上又重新挂起了那种灿烂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
酒过三巡，篝火噼啪。
起初，一切如常。
岳峥虽然兴奋，但还维持着将军的威严。
宿凛也依旧安静，只是偶尔回应旁人的敬酒，脸上带着淡淡的、放松的笑意。
让偷偷关注他的学员们心里都暖洋洋的——熟悉的宿领袖回来了。
然而，南方的酒，后劲儿正如岳峥麾下老兵们私下流传的那样——
“像南边的闷棍，敲你的时候不觉得，等你觉着的时候，已经躺平了。”
不知是谁又敬了一轮，宿凛只觉得那股绵软的酒意，不知何时已悄然爬满了四肢百骸。
脑袋有些发晕，看篝火都有些重影。
他暗叫不好，想放下碗，却发现手指有点不听使唤。
对面的岳峥，情况更“妙”。
将军那张冷硬严肃的脸，此刻泛着红光，眼睛亮得吓人，坐姿也从笔直变得有些......豪迈不羁。
他大手一挥，又给自己和宿凛满上。
“宿......宿老弟！”岳峥的称呼已经从“宿队长”变成了“宿老弟”。
他一把搂住宿凛的肩膀，力气大得差点把宿凛从椅子上带下来，“哥哥我......今天高兴！真高兴！你们......好样的！那些鬼玩意儿，可算消停了！”
他打着酒嗝，喷着酒气，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
从宿凛的实力夸到楚珩之的脑子，从季寻墨的勇猛夸到整个队伍的纪律，词藻匮乏但情感真挚。
宿凛只能晕乎乎地听着，勉强点头，感觉脸上越来越热。
夸着夸着，岳峥话题一转，搂着宿凛脖子的手更紧了点，凑近他耳朵。
他用自以为小声，实则半个营地都能听见的音量说：“宿老弟啊，你看你，年轻，厉害，长得也好！就是......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怎么行！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个？我们基地，好姑娘多的是！又漂亮又能干！”
宿凛本就晕乎的脑袋“嗡”一声，脸“唰”地红了，连忙摆手：“不、不用了，岳将军，我......”
“诶！客气啥！”岳峥不依不饶，“男儿志在四方，家也得成嘛！”
这时，旁边那桌，同样被这“闷棍酒”放倒了大半、正趴在秦茵肩头傻笑的于小伍开始了。
他一听这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保护领袖的本能作祟，猛地抬起头，大着舌头喊了一嗓子：
“岳、岳将军！不用介绍！咱们家宿领袖......他、他不喜欢女孩儿！”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
原本喧闹的营地，瞬间安静了八成。只剩下篝火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岳峥搂着宿凛，懵了两秒，酒精上头的脑子艰难地运转了一下。
然后，更豪爽地、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用力拍了拍宿凛的后背：“原来如此！早说嘛！”
他放开宿凛，挺起胸膛，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包在我身上”的慷慨：“男帅哥！我们基地也有啊！还不少呢！个个都是好汉子！宿老弟你喜欢什么样的？高的矮的？壮实的还是斯文的？任你挑！哥哥我明天就给你张罗！”
宿凛：“......”
他此刻只想原地消失，或者用丝线把自己裹起来埋进地底。
脸上的红晕已经从脸颊蔓延到了脖颈，耳朵尖更是红得滴血。
他低着头，一只手还被迫被岳峥攥着，另一只手无力地捂住了滚烫的脸。
整个人从发梢到指尖都透着一股“生无可恋”的粉红色。
丢人丢大发了。
丢到南人方基地了。
其他桌上的保护基地学员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一个个憋笑憋得肩膀疯狂抖动，脸埋进碗里或同伴背后。
他们当然知道自家领袖和那位执行者上将之间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暧昧。
此刻看着自家向来温柔强大、冷静自持的领袖，被热情过度的岳将军“推销”男伴，还羞愤到快要冒烟......
这画面，简直能列入“异能人”内部史诗级搞笑事件前十。
季寻墨捂着脸，从指缝里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是好笑，又莫名有点同情宿领袖。
还有一点点......嗯，想起了自家那位要是知道自己在外面被“推销”，不知道会是啥表情的江执判......算了，不想了，头大。
南部基地的军官和士兵们则是一脸懵懂加好奇。
看看他们豪迈过头的将军，又看看那位传说中可怕又美丽的“丝神”此刻羞窘无比的样子，感觉世界观受到了些许冲击。
篝火继续燃烧，酒意仍在弥漫。
这个胜利的夜晚，因为一些意外的“插曲”，变得格外......生动，且令人难忘。
宿凛领袖的形象，在“冰冷丝神”和“笑起来真甜”之外，恐怕又要多一个“被热情将军灌醉并强行介绍对象而羞愤到自闭”的限定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