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夏竹和揽月几乎是架着回到了听雨苑。一路上,我浑浑噩噩,脚下像是踩着棉花,耳边反复回响着甲胄的冰冷碰撞声、他沉重的心跳声,以及那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道。脸颊上仿佛还残留着他大氅粗粝的触感和颈侧皮肤滚烫的温度,鼻尖萦绕的全是他身上那混合着风尘、冷檀与一丝铁锈般气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所有感官。
“小姐,您快坐下,喝口热茶定定神。”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将我按在窗边的软榻上,塞了一个暖炉在我冰凉的手里。夏竹则手忙脚乱地去倒水,茶杯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却慌乱的声响。
我怔怔地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心跳依旧紊乱,身体深处还残留着被他紧紧拥抱时的战栗。那不是梦,不是幻觉。萧衍,那个永远冷静自持、仿佛冰山般的男人,真的在所有人面前,用一种近乎失控的方式,抱住了我。
为什么?
是因为我守住了侯府吗?是因为那支金簪?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个拥抱里蕴含的复杂情绪——失而复得的确认,深沉的痛楚,不容置疑的占有——像一团乱麻,缠绕在我心头,理不清,剪不断。
“小姐,”夏竹将温热的茶水递到我唇边,眼圈红红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后怕,“侯爷他……他方才真是……可把奴婢吓坏了!不过,侯爷定是知道小姐这些日子辛苦了,才……”
“夏竹!”揽月急忙打断她,眼神带着制止,“别说了,让小姐静静。”
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彻底黑透,廊下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纱,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影子。
脚步声在院外响起,沉稳,熟悉。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暖炉。
“侯爷。”是守在门外的揽月低低的、带着紧张的问安声。
他来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萧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穿着日常的墨色常服,头发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洗去了满身疲惫,愈发显得面容冷峻,眉眼深邃。只是那眼底,似乎比方才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挥了挥手,夏竹和揽月立刻会意,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迈步走过来,步履无声,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我身上,静静地打量着。
我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暖炉上精细的花纹,心跳如擂鼓。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檀香,比方才淡了些,却更加清晰,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微哑,却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弦上。
“听说,”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我微微颤抖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你做得很好。”
“听说,你做得很好。”
这七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平静无波,甚至听不出什么赞许的意味,就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可就是这样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被我强行压抑的情感闸门。
这些时日的所有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独自面对流言蜚语的惶恐,处理庶务至深夜的疲惫,持“斩渊”挡在门前的决绝,听闻他被弹劾时的忧心如焚,收到他简短家书时的瞬间安心,以及……方才那个几乎让我窒息的拥抱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与无措……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肯定面前,轰然倒塌。
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线迅速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想在他面前失态痛哭,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落在手背上,溅在衣襟上,烫得惊人。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他看着我无声地哭泣,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我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情绪。
良久,等我颤抖的幅度渐渐小了些,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辛苦了。”
依旧是简短的三个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温情的抚慰。
可这一刻,这三个字,却比世间任何动听的话语,都更能穿透我层层包裹的心防。
他知道。
他知道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委屈。
他不需要我诉说,他便都懂。
我再也忍不住,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他就站在灯影阑珊处,面容依旧冷峻,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重量与温度的东西。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伸出手,不是想要拥抱,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了我脸颊上残留的泪痕。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动作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以后,”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不必再如此。”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满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安心。
他收回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我此刻的模样刻入眼底,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房门被轻轻合上。
我独自坐在榻上,脸上还残留着他指尖那微凉的触感,耳边回荡着他那句“听说,你做得很好”和“辛苦了”。
泪水依旧在流,可心底那巨大的空洞,却仿佛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了。
窗外,夜色正浓。
而我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夜起,将彻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