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狭窄的巷弄里疾驰,最终停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前。还未下车,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已扑面而来。林婉清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
屋内,昏暗的油灯下,一个面色惨白如纸的年轻女子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的旧褥子已被鲜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液甚至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上,积了一小滩。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旁边一个老妪只会抹眼泪,束手无策。
“翠花!翠花!郎中来了!你挺住啊!”那带路的男子扑到炕前,声音嘶哑。
林婉清立刻上前,探颈动脉,搏动细速欲绝。她迅速检查下身,只见出血汹涌,宫缩全无,是典型的堕胎不全导致的产后大出血,已至休克晚期!
“草儿!干净布!压住这里!”林婉清厉声吩咐,同时用最快的速度取出银针,也顾不得消毒是否彻底,直接刺入人中、涌泉等强心醒脑要穴,试图吊住她最后一口气。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入产道,探查宫腔情况——果然有残留的胎盘组织嵌顿!
没有手术室,没有输血条件,没有缩宫素,这是真正的绝境!林婉清额角渗出冷汗,但她眼神锐利如刀。她一边徒手尝试剥离那要命的残留组织,一边对那哭喊的男子喝道:“参片!有没有参片?没有就去砸锅卖铁,立刻买来!再烧大量浓浓的红糖水!要快!”
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清除病灶,刺激宫缩,并用参片吊气,希望能创造一丝生机。每一秒都漫长如年。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血污沾染了她的双手和衣袖。草儿小脸煞白,却死死按照吩咐用布巾按压产妇腹部的相关穴位。
不知过了多久,林婉清感觉到那顽固的残留物终于松动,随着一股积血涌出!她立刻加强按压子宫,并指导草儿配合节奏。终于,微弱的宫缩开始恢复,汹涌的出血渐渐变成了缓慢的渗血。
“参片!红糖水!”林婉清几乎脱力。男子连滚带爬地将找来的一小片干瘪参片塞进妻子舌下,又和那老妪一起,将温热的红糖水一点点灌进去。
直到天光微亮,翠花的脉搏终于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至少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林婉清留下详细的后续护理方子(主要是益母草、蒲黄等活血化瘀兼固涩的药材,剂量斟酌再三),又留下些干净的布巾,叮嘱务必保持清洁,防止感染。
离开那间充满绝望和血腥气的小屋时,林婉清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那男子跪在巷口,对着她的背影重重磕头,泣不成声。
回到安产堂,顾府的马车早已离去。草儿打来热水,看着林婉清清洗那双沾满血污、微微颤抖的手,眼圈红了:“姑娘,您太拼命了……”
林婉清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她救回了一条命,但那种在极限条件下与死神赛跑的无力感,以及对这个时代女性悲惨处境的悲哀,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然而,她深夜出诊,从鬼门关抢回一个“污秽”病例的消息,却不胫而走。这一次,带来的不仅是赞誉,还有更复杂的目光。有些守旧之人私下议论,说她“不忌污秽,什么人都救,有失体统”。但也有些底层百姓,尤其是妇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更深的敬畏和依赖——这是一个真正肯为他们豁出去的医者。
数日后,林婉清正在整理药材,一辆看似普通、却透着官家气息的马车停在了安产堂门口。车上下来一位面白无须、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既不像求诊的病家,也不像寻常的管家。
“可是林婉清林氏?”中年人声音尖细,目光如炬。
“正是民女。阁下是?”林婉清心中警惕。
中年人从怀中取出一份泥金封皮的帖子,递了过来,语气不带丝毫感情:“咱家奉命而来,将此帖交予你。下月初一,太医院将于省城举办‘杏林选粹’,甄选民间确有实才之医者,充入地方官医体系或给予认可。你,可持此帖前往应试。”
太医院?杏林选粹?
林婉清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帖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太医院,那是这个时代医学的最高殿堂,其认证代表着官方的、无可置疑的权威。若能通过,她就不再是民间游医,而是有了官方背景的医者,地位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许多现在的困境都将迎刃而解。
但这帖子来得太突兀了!她一个毫无背景的民间女子,如何能入太医院的青眼?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那中年人淡淡道:“顾院判惜才,念你救治民间疾苦,颇有仁心,特破格予你一次机会。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顾院判的期望,也……莫要丢了太医院的颜面。”说完,也不多留,转身上车离去。
顾院判?顾长渊的父亲!林婉清瞬间明白了。这既是顾长渊为她争取来的机遇,也是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太医院内部派系林立,规矩森严,对女子行医本就轻视,此次选拔,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她这个“破格”入选者,等着挑她的错处。成功了,一步登天;失败了,可能连现在这点微薄的名声都保不住。
“姑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草儿欢喜地说。
林婉清却眉头紧锁。好事?只怕是烫手的山芋。她仿佛已经能看到,在省城那庄严的考场上,她将面对的不仅是医术的考核,更是观念的交锋、权力的倾轧。
傍晚,顾长渊再次不期而至。他站在院中,看着林婉清手中的帖子,语气平静:“帖子收到了?”
“是。多谢公子……和顾院判成全。”林婉清道谢。
“不必谢我。是你的作为,为自己挣来了这个机会。”顾长渊看着她,目光深邃,“但你要知道,太医院不是民间,那里讲究师承门户,规矩大于天。你的手法,你的理念,在他们眼中皆是‘异数’。此次选粹,明为考校医术,实为权衡利弊。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担忧。这不是去领奖,而是去闯龙潭虎穴。
林婉清深吸一口气,看向远方即将落山的夕阳,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她想起翠花从苍白到微弱起伏的胸膛,想起里正少奶奶信任的眼神,想起这世间无数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女子。
“纵然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她轻声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能让更多‘翠花’,能光明正大地活下来;为了让那些被视为‘污秽’的病症,能得到应有的救治。”
顾长渊凝视着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种超越时代、超越性别的光芒,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他不再多言,只留下一句:“还有半月。若有疑难,可来顾府寻我。”
送走顾长渊,林婉清回到屋内,摊开那份帖子。“杏林选粹”四个字,仿佛重若千钧。她知道,从接下帖子的这一刻起,她的战场,就不再仅仅是这间小小的安产堂了。
她点亮油灯,开始翻阅自己凭记忆写下的那些零散的现代医学笔记。前路艰险,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灯光下,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