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扣。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苏菱微尘封十年的记忆。
那枚铜扣,她记得。
它曾是母亲素色衣襟上唯一的点缀,古旧,暗哑,却被摩挲得温润。
那上面刻着半朵残梅,孤傲又决绝,像极了母亲的性子。
她幼时总爱用指尖去描摹那冰冷的刻痕,母亲便会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怀抱里有淡淡的药草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血腥气?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快得抓不住,却让苏菱微浑身一凛。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周尚宫,立刻动用所有暗线,彻查京中及周边所有当铺、鬼市、地下拍场,凡是近十年内流落出来的苏府旧物,一件都不能放过!尤其是……一枚刻有半朵梅花的铜扣!”
周尚宫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心中一惊,立刻领命而去。
宫中的眼线如一张无形的巨网,迅速铺开,渗透进京城最幽暗的角落。
三天后,夜色如墨。
周尚宫脚步匆匆,带回了一卷薄薄的册子,以及一个惊人的消息。
“娘娘,找到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翻开册子,指向其中一行,“在城西崔八爷的‘夜莺阁’,一份地下拍卖的名录,今晚子时开拍。您看这件——‘前朝苏氏遗物·梅花铜扣一枚,附血迹’。”
附血迹!
苏菱微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字上,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血迹……是母亲的血吗?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继续追问:“买主可有眉目?”
“奴婢已让李吹箫混进夜莺阁附近的赌坊打探,”周尚宫压低声音,“据说放出风声要不惜代价拍下此物的,是户部右侍郎的胞弟,张二公子。但……此人早已败光家产,根本拿不出千两巨资。更奇怪的是,我们的人深查之下,发现近半年,有多笔苏家旧仆的遣散费,竟是从二皇子府的账房支出的。”
二皇子?那个一向以温润儒雅示人,与世无争的二皇子?
苏菱微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乍现。
从户部侍郎的破产弟弟,到二皇子的账房,这条线串起来的,是一个精心编织了十年的谎言。
他们哪里是在怀念故人,分明是在销毁证据!
“好,很好。”她缓缓坐下,指尖轻点着桌面,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既然他们这么想要,本宫就给他们加点料。放话出去,就说那枚铜扣里,藏着前朝遗留的藏宝图。”
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要的,就是将所有藏在暗处的鬼魅,都引到这夜莺阁的舞台上,一网打尽!
夜莺阁,销金窟,更是藏污纳垢之地。
拍卖当夜,阁内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熏香、酒气和贪婪的味道。
苏菱微并未亲至,但她的眼睛早已遍布各处。
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瘦弱的少年阿灰正蹲在地上,将一尾缀着细小铃铛的特制小鱼干,递到一只通体乌黑的野猫嘴边。
这少年是母亲当年收养的孤儿,天生聋哑,却能与猫语,靠着喂养宫墙内外的野猫传递消息,十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铃铛发出极轻微的响动,是苏菱微与他约定的信号。
阿灰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
果不其然,就在阁楼上拍卖气氛最热烈时,一道黑影趁乱闪入后院,精准地抓住那只黑猫,飞快地将一枚微型蜡丸塞入猫腹,随即转身欲走。
阿灰如鬼魅般贴地滑出,手中弹弓无声射出,一枚石子精准地击中黑衣人脚踝。
黑衣人闷哼一声跪倒,阿灰闪电般扑上,从猫腹中取出蜡丸,尾随至偏僻窄巷,将人制服。
他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他虽不识,却早已将字形牢牢记在心里,准备回去拓印给娘娘看。
而当他将黑衣人打晕,准备撤离时,另一队人马已悄然出现,将黑衣人拖走——那是皇帝的影卫。
苏菱微的局,早已将萧玦也算了进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夜莺阁二楼的赌坊雅间,被特许进入唱曲助兴的李吹箫,拨动琴弦,一曲新编的小调《半朵梅》悠悠扬扬地传遍全场:
“半朵梅花扣,锁住十年仇。有人出千金,只为听它哭不哭……”
歌声诡谲,像是一根针,刺入在场某些人的心底。
气氛瞬间躁动起来。
就在这时,拍卖师高声喊道:“苏氏梅花铜扣,底价五百两!”
话音未落,一个戴着帷帽的蒙面人嘶哑着声音喊道:“三千两!”
全场哗然!
这已远远超出一枚旧铜扣的价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神秘的蒙-面人身上。
他,就是户部侍郎那个破产的弟弟。
就在拍卖师激动得要一锤定音的瞬间,周尚宫在暗处打出一个手势。
“轰——!”
夜莺阁的大门被轰然撞开,身着重甲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明晃晃的刀剑瞬间照亮了所有惊恐的脸。
“奉旨查抄逆党!所有人不许动!”
混乱中,数名平日里与二皇子过从甚密的勋贵子弟被当场摁倒,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与外敌私通的书信。
那枚引发轩然大波的铜扣,则被禁军统领稳稳截获,恭敬地呈送到了一辆早已等候在外的华贵马车前。
马车缓缓启动,隔绝了身后的尖叫与哀嚎。
车厢内,光线昏暗,苏菱微接过那枚冰冷的铜扣。
它比记忆中更小,更暗,那半朵梅花刻痕里,果然沁着早已干涸的、发黑的血色。
孙宝儿跪坐一旁,用特制的药水和软布小心翼翼地拓印下铜扣上的纹路和血迹轮廓,与另一片从苏母棺木中取出的残留布料一对,痕迹严丝合缝。
“娘娘,完全吻合。”
苏菱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仔细摩挲着铜扣的边缘,指尖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接缝处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轻响,铜扣竟从中间裂开,露出一个比米粒还小的暗格。
里面,藏着一片被折叠成极致的极薄丝绢。
她的指尖微颤,用金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缓缓展开。
幽暗的烛光下,一行细如蚊蝇的蝇头小字,如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那熟悉的、属于母亲的字迹,写下的却是一句让她血液逆流的遗言:
“铁流东去,祸起萧墙。若查吾死,必问长公主药引。”
长公主?
皇帝的亲姑母,当今圣上最为敬重的长辈?
药引?
什么药引?
无数线索在脑海中炸开,母亲临终前的不甘、二皇子的伪装、那些被灭口的家仆、铜扣上的血……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更加黑暗深邃的漩涡。
她以为是党争,是谋逆,却原来,真相远比这更恐怖,更肮脏。
马车驶过钟鼓楼,五更的鼓声沉闷地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宣告着黎明将至。
而此刻,紫禁城,乾清宫内,同样一夜未眠的萧玦,正凝视着一幅新绘的宗室族谱。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缓缓划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停在了“长公主”的名号之上。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明黄的墙壁上,如一尊沉默的神只。
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低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却带着足以冻结一切的寒意:
“姑母……你到底,吃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