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铃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回荡,清脆而又幽冷,仿佛一根无形的弦,拨动了整个紫禁城的命运。
林昭容的倒台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宛如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雪,将昔日的荣华埋葬得干干净净。
贵妃亦被牵连,一道圣旨下来,停了她的宫份,禁足于景仁宫,那扇朱红宫门一关,便隔绝了一个盛宠的时代。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人人自危,生怕这场风暴会席卷到自己头顶。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在深宫的角落里酝酿。
一封来自宫外的密信,经由周尚宫的手,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苏菱微的案前。
信纸是寻常的毛边纸,字迹却沉稳有力,出自户部主事陆明远之手。
信中内容,字字惊心。
经查,林昭容在位十年,借采买宫中珍稀药材之名,贪墨的款项竟高达白银十七万两。
这已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巨罪。
但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十二万两,通过数个钱庄的辗转,最终都流向了北疆一个名为“通达”的军需商行。
而在这家商行的背后股东名录上,赫然写着两个名字——兵部左侍郎张承、右侍郎王显。
白芷在一旁看得手脚冰凉,倒吸一口凉气:“娘娘,这……这简直是通敌叛国!只要将这封信呈给皇上,张、王二人必死无疑!”
苏菱微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两个名字,目光却平静如深潭。
她当然知道这封信的分量。
这不再是后宫争宠的阴私,而是牵动国本的军政大案。
此刻若将证据抛出,固然能立刻置两个侍郎于死地,但必然会引发兵部势力的疯狂反扑。
张王二人背后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只会演变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党争。
届时,她和刚刚站稳脚跟的沈砚,都将被卷入漩涡中心,成为众矢之的。
“蛇打了七寸,才会一击毙命。”她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现在,我们只看到了蛇身,蛇头还藏在草丛里。”
她将密信小心折好,递给白芷:“用油纸包好,封存起来。不到时机,绝不可动。”
随即,她取过一张新纸,换了一支笔,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模仿笔迹,写下了一封匿名信。
信中只含糊提及“北疆军资采买有异,恐有挪用之嫌”,对具体数额和人名,一字未提。
“把这个,投进都察院门口的谏言箱。”她吩咐道。
这是一颗问路的石子,既能惊动某些人,又不会暴露自己的底牌。
她要看的,是这潭浑水之下,究竟有多少条大鱼会因此而受惊游动。
做完这一切,苏菱微的目光重新投向了这座沉寂的冷宫。
这里曾是绝望的尽头,但从现在起,它将成为她力量的源头。
她开始着手重建这里的秩序。
昔日堆满杂物的破败厢房被彻底清理干净。
东厢被命名为“记账堂”,由心思缜密的白芷负责,从周尚宫送来的那些“查无主籍”的小宫女中,挑选了十几个聪慧的,从最基础的识字、九九歌诀开始教起。
未来,她们将是她安插在各处,最可靠的眼睛和账房。
西厢则成了“传讯阁”。
青鸾在这里,将她从江湖中学来的本事倾囊相授。
一套复杂的手语,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传递信息;一段看似寻常的舞蹈,每一个转身、抬手,都蕴含着不同的密语。
这些女孩,未来将是她散布在宫中,最灵动的信鸽。
中庭那张破损的石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每日清晨,都会有一本新抄的书卷摆放其上——或是《贞观政要》,或是《盐铁论》,或是《商君书》。
所有冷宫的人,不论是宫女还是失势的嫔妃,都可以轮流取阅。
苏菱微亲自讲授了第一课。
她没有讲权谋,也没有讲兵法,她讲的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讲到最后,她环视着堂下那一张张或麻木、或悲戚、或仍存希望的脸,只轻轻问了一句:“你们以为,这宫里没有百姓吗?”
一句话,问得满堂死寂。
旋即,低低的啜泣声响起。
她们是宫女,是采女,是嫔妃,更是被这座宫墙吞噬了家人的女儿、姐妹。
她们的父兄,或许就是被苛捐杂税压垮的农人,或许就是被无辜牵连的官吏。
她们,就是这宫里最无声的“百姓”。
自此,冷宫不再是囚禁身体的牢笼,而成了一座唤醒灵魂的学堂。
周尚宫的配合天衣无缝。
她利用内务府职权,将一批批在宫中档案里被边缘化,甚至“意外亡故”却仍活着的低阶宫女,以各种名目调拨到冷宫名下当差。
这些人,每一个都身负血海深仇,每一个都对这座皇城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苏菱微给她们的,不仅仅是庇护和知识。
她设下一条规矩:每人每月领一份远高于普通宫女的“炭例银”,但月底必须交上一份“读书心得”。
这些心得,苏菱微都一一亲阅,并用朱笔写下批注。
有人在心得里写满血泪,誓要“啖仇人肉,饮仇人血”,她批道:“仇易得,道难守。以恨为刃,伤人亦伤己。”
有人写“愿为主上效死,万死不辞”,她批:“我不需死士,只需明眼人。活着,才能看见天亮。”
这些简短而精辟的批语,不知何时悄然流传了出去。
起初只是在冷宫众人间传阅,后来竟通过那些被安插出去的宫女,扩散到了宫中其他角落。
一时间,宫中竟掀起了一股“读冷宫文”的暗潮。
许多在底层挣扎的宫人,仿佛在这些文字中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超越了恩宠与权位的、属于人的尊严和希望。
人心,正在悄然改变。
这夜,月色如霜,陈五郎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冷宫墙外。
他带来的消息,让空气瞬间凝固。
“主子,兵部下令,以清剿秋季野兽为名,将西山猎场周边三里尽数戒严。时间,就在三日后。这分明是冲着三十六将去的!”
苏菱微端坐窗前,手中正摩挲着一枚棋子。
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唇角反而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这显然是她那封匿名信起的作用。
张承和王显这两个老狐狸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急于清除掉沈砚留在京郊的这支奇兵,以绝后患。
“来得正好。”她眼中精光一闪,当即下令,“阿丑!”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
“持我这半枚兵符,连夜出京,去见沈砚。”她将一枚雕刻着猛虎的铜符交到阿丑手中,“传我命令,按第二方案行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假袭雁门关,引蛇出洞!”
阿丑领命而去,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苏菱微随即转向白芷:“取笔墨来。”
她亲自提笔,伪造了一份“冷宫收支账”。
账目做得极为精细,每一笔开销都清清楚楚,唯独在末尾,添上了一行刺目的记录:“每月暗支三百两,用于收买外围禁军。”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罪名,但这三百两,却是凭空捏造的空头数字。
“想办法,让这份账本‘不经意’地落到乾元殿总管太监王德全的手里。”苏菱微将账本递给白芷,语气平静,“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她很清楚,王德全是萧玦最信任的耳目。
这份账本,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呈到萧玦的御案上。
她要的,就是逼萧玦亲自来看一看。
三日后的深夜,正如苏菱微所料。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
萧玦修长的手指翻过那本薄薄的账册,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每月三百两的巨款,对于一个被废的皇后而言,从何而来?
用来收买禁军?
她想做什么?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夜梅花宴的情景。
青鸾那支暗藏杀机的舞,苏菱微那双波澜不惊的眼,还有周尚宫那看似愚忠的维护……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偶然,串联起来,却像一张早已织好的大网。
“砰!”他猛地合上账册,霍然起身。
一股被算计的烦躁与探究真相的欲望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安坐。
“摆驾!”他披上龙袍,声音冰冷地穿透了整个大殿,“去冷宫。”
夜风凛冽,吹得宫灯摇曳。
当萧玦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冷宫院门时,看到的却是一片寂静。
院门虚掩着,仿佛只是在等一个晚归的人。
屋内,烛火安然摇曳。苏菱微并不在。
案上,摊着一本翻开的《韩非子》,书页被风微微吹动。
而在书页之间,夹着一枚早已干枯的梅花。
萧玦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走上前,拾起那枚枯梅。
熟悉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脆弱的形态。
他将花瓣翻过来,只见背面用极细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君治天下,我治人心——二者皆需火候。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终于明白了。
从始至终,她就没想过要跟他解释什么,也没想过要在他面前演一出洗刷冤屈的戏码。
她布下这个局,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这场棋,她已经不屑于再与他对弈了。
她是在……教他如何看清这盘棋。
萧玦怔怔地立在原地,良久,才将那枚枯梅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仿佛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身后,那串被风吹动的铃铛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既无哀鸣,也无号角,只剩下一片空灵的寂静,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一句无声的宣告。
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巍峨的宫殿,寒风穿过空旷的御道,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回到乾元殿的萧玦,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负手立在窗前,静静地凝视着外面无边的黑暗。
他袖中的那枚枯梅,似乎还带着冷宫的清寒,又似乎有一丝灼人的温度。
那句“君治天下,我治人心”,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身为帝王的骄傲与迷惘。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转身,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疑虑、愤怒和震惊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冷厉。
那是一种属于帝王的、决断的眼神。
夜,依然深沉。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乾元殿的灯火,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也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