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嬷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听雨轩的寒夜中。沈昭昭指尖摩挲着那个粗糙的、空荡荡的白瓷药瓶,冰冷的触感下,是暗流涌动的谋划。
她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却不是抄经。笔尖蘸墨,落笔沉稳,一行行药材名称与精确的份量跃然纸上:当归、川芎、红花、乳香、没药……最后,她笔锋一顿,在几味主药后面,极其隐晦地添了两个不起眼的药材名,字迹略有些不同,像是斟酌后的补充。
这不是单纯的活血化瘀方子。里面暗藏了生母柳玉娘留下的一个王府秘传古方的变通之法,既能强力驱寒活血、生肌止痛,对林嬷嬷那种陈年冻疮和劳损有奇效,又因其独特的药性配伍,在特定的温度下,能短暂改变墨迹的显隐特性——这是她为“药瓶密信”准备的后手。药膏本身是良药,也是隐形的“纸”。
翌日,沈昭昭将写好的药方仔细折叠,藏进那空药瓶里,瓶口用一小块蜂蜡封好。晌午时分,当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送饭来时,她将药瓶连同几枚省下的铜钱(来自以前微薄的月例)一起递过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疲惫:“烦请交给西院洗衣房的林嬷嬷。就说……我见她手伤得厉害,于心不忍。这药膏效果不佳,这是我抄经闲暇,翻看母亲遗下的几本旧书,寻到的一个偏方,让她找人照方抓药试试,兴许能缓解一二。药钱……算我的一点心意。”
小丫头接过药瓶和铜钱,木然地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是柳夫人新派来的,名唤小菊,比春桃更沉默,更像一个会喘气的影子。
沈昭昭并不在意。她只需要药瓶和方子安全送到林嬷嬷手中。
接下来的日子,听雨轩依旧死寂。沈昭昭大部分时间都在“虔诚”抄经,偶尔也会翻看几本压在箱底、落满灰尘的、柳玉娘留下的旧书——多是些《女诫》、《列女传》之类的正统读物,夹杂着一两本粗浅的医理杂谈。这成了她研究“药方”的合理掩护。
约莫三日后,小菊再次送饭时,默默地将一个同样粗糙的小陶罐放在了桌上。罐口散发着淡淡的、新鲜的药草气息。
沈昭昭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瞥了一眼:“林嬷嬷送来的?”
小菊点点头,放下食盒,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昭昭立刻拿起陶罐。入手微沉。打开罐盖,里面是捣好的、颜色深褐的药膏,散发着浓郁而独特的药香。她用小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细嗅,又捻开观察色泽和质地,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林嬷嬷办事稳妥,药材找得很齐全,炮制也到位。更重要的是,这罐药膏的份量……比她方子上写的,要多出不少。
她用小竹片仔细刮开药膏表层,果然在靠近罐底的深处,触碰到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硬物!
心跳微微加速。她迅速取出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块质地特殊的、近乎透明的薄皮纸(可能是某种鱼鳔或肠衣处理而成),上面用极细的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林嬷嬷的情报,到了!
沈昭昭凑到油灯旁,屏息凝神地阅读:
> **“小小姐钧鉴:**
> **宫中尚无‘沈昭昭’确切消息。然三日前,内务府采买处太监来府,与夫人心腹密谈。奴婢借送浆洗好的管事衣物之机,听得零星:**
> **‘…初选已过…暂居储秀宫西偏殿…性子…颇骄…同屋秀女乃吏部侍郎侄女…似有龃龉…’**
> **另,府内:夫人心焦,多次派人往宫中打探,皆无回音。老爷似对夫人擅作主张(指替嫡姐打点)有所不满。周妈妈近日腰腿旧疾复发,疼痛难忍,脾气暴躁,打骂小丫鬟数人。”**
信息不多,却极为关键!
沈清漪(顶替“沈昭昭”之名)已通过初选,暂居储秀宫西偏殿。这位置不算好。而她“性子颇骄”,已与同屋秀女(吏部侍郎侄女)发生矛盾!这正是沈昭昭最想看到的——沈清漪果然按捺不住骄纵本性,在吃人的深宫迈出了作死的第一步!
柳夫人的心焦和沈父的不满,是沈府内部潜在的裂痕,值得留意。
而最后一条关于周妈妈的情报……沈昭昭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腰腿旧疾复发?疼痛难忍?
沈昭昭的目光扫过桌上那罐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药膏。她研制的这方子,活血化瘀、驱寒止痛正是强项,尤其对陈年风湿痹痛效果显着。周妈妈……可是柳夫人的左膀右臂,掌管着内院诸多事务,更是柳夫人放在她听雨轩外最重要的眼睛之一。
若能“治好”周妈妈的旧疾……这枚“眼睛”,或许能变成她的“耳朵”,甚至是一把指向柳夫人的钝刀。
机会,稍纵即逝。
沈昭昭没有犹豫。她再次提笔,在一小张宣纸上写下几行字,不是药方,而是针对周妈妈腰腿寒痹的详细症状描述(基于林嬷嬷情报推测)和更精准的用药建议及外敷按摩手法。写完后,她将纸条小心卷起,塞入那个空的白瓷药瓶中,依旧用蜂蜡封好。
傍晚,小菊来收食盒时,沈昭昭叫住了她,将药瓶递过去,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怯懦”:“小菊姐姐,这……这是我新配好的药膏,对冻疮劳损有些效果。昨日……昨日听外面粗使婆子议论,说周妈妈旧疾犯了,疼得厉害。我……我人微言轻,不敢叨扰妈妈,但这药膏……或许能帮妈妈缓解一二。若妈妈不嫌弃……烦请你……转交一下?”她声音越说越低,仿佛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又带着生怕被拒绝的惶恐。
小菊木然地接过药瓶,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沈昭昭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幽深。这步棋,风险与机遇并存。周妈妈老辣多疑,未必会信,更未必会用。但只要能引起她一丝好奇,或是在疼痛难忍时病急乱投医,便是机会。
她赌的是周妈妈对病痛的恐惧,以及……人性中对“可能有效”的救命稻草的贪婪。
两日后,沈昭昭正在抄经,听雨轩那扇破旧的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进来的不是小菊,而是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眉宇间少了几分戾气的周妈妈本人!
她手里拿着那个白瓷药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最后定格在伏案抄写的沈昭昭身上。
“二小姐倒是清闲。”周妈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惯有的审视。
沈昭昭连忙放下笔,起身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周妈妈安好。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那药膏……不合用?”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妈妈的神色。
周妈妈走近几步,将那药瓶放在书案上,盯着沈昭昭:“这方子,还有那纸条上的手法,是你弄出来的?”
“是……”沈昭昭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女儿……女儿只是见母亲留下的旧书上有类似记载,又……又听闻妈妈旧疾痛苦,就……就胡乱试了试。若有不妥,妈妈千万别用!都是女儿莽撞!”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胡乱试试?”周妈妈哼了一声,眼神却缓和了些许,“你这‘胡乱试试’,倒比太医院那些温吞的方子管用几分!昨夜按那法子敷了一次,今早竟松快了些,没那么钻心的疼了。”
成了!沈昭昭心中一定,面上却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卑微的讨好:“真……真的吗?那……那真是太好了!能帮到妈妈一点点,女儿就心满意足了!”
周妈妈打量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眼神怯懦的庶女。药膏有效是实情。那纸条上的症状描述和按摩手法,精准得让她心惊,绝非一个“胡乱试试”的深闺女子能写出来的。她心中疑窦丛生,但身体的疼痛确实得到了缓解,这比什么都实在。
“你这医术……跟谁学的?”周妈妈试探道。
“哪……哪敢称医术。”沈昭昭头垂得更低,绞着衣角,“不过是母亲留下的几本旧书,女儿……女儿抄经抄得烦闷时,胡乱翻看解闷,死记硬背了些零碎方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让妈妈见笑了。”
她将一切推给“死记硬背”和“上不得台面”,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周妈妈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最终,病痛的折磨和对“药效”的贪婪占了上风。她拿起桌上的药瓶,语气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这药膏,还有那法子,确实有点门道。夫人那里,自有我去说。你既‘有心’,就再配些送来。需要什么药材,让……让小菊递个话。”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二小姐,安分守己、懂得‘感恩’的人,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是!女儿明白!女儿谢妈妈提点!”沈昭昭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充满感激。
周妈妈没再说什么,拿着药瓶,转身离开了听雨轩。步伐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点点。
沈昭昭直起身,脸上的卑微惶恐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她知道,周妈妈并未完全信任她。但这药膏,成了她钉进柳夫人心腹体内的第一根楔子。
疼痛是世上最好的说客。
只要周妈妈还需要她的“药”,这条线,就算牵上了。
药香袅袅中,听雨轩的囚笼,又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而来自宫中的风,似乎也带着血腥味,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