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运河码头。
今日此地,人声鼎沸,却又杀机四伏。
二十艘漆黑的皇家舰队,如蛰伏的史前巨兽,静静停泊于水面。
船身两侧,黑洞洞的炮口探出,像是巨兽张开的森然巨口,无声地昭示着皇权的意志。
绣着五爪金龙的旗帜,在桅杆顶端被江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每一面,都代表着天子之怒。
码头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铁甲森森,但在那条冰冷的警戒线之外,是黑压压的人潮。
整个京城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
他们只想亲眼见证这百年未闻的奇景。
一个女人。
一个未出阁的孤女。
即将统领这支无敌舰队,远赴南方,开衙建府,节制三省!
这比瓦舍里最敢编的说书先生,还要荒诞!
“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瞬间,骚动如潮水般蔓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了码头入口。
没有凤冠霞帔。
没有八抬大轿。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如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悍然穿过御林军让出的通道。
马背上,端坐着一道身影。
正是林黛玉。
她没有穿繁复的宫装,更没有穿那身一品大员的官服。
一身深蓝色的劲装,由“红楼”最顶级的工匠亲手缝制,紧紧勾勒出她远比世人想象中更加挺拔的身姿。
腰间,一根极宽的玄色皮带束住纤腰,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纹样,只在正中镶嵌了一块未经雕琢的墨玉。
沉静,内敛,却自有一股山岳般的分量。
一头青丝,仅用一根银色发带高高束起,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
随着马匹的步伐,那马尾划出一道道飒然的弧度。
她的脸未施粉黛,肌肤在晨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那双曾含着三分愁绪七分诗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清冷得像是九天之上的寒星。
平静地,扫过眼前的一切。
码头上,那些即将随她出征的骄兵悍将,全都看傻了。
这就是那位艳冠京华,却能写出惊天奏折的林家姑娘?
这就是那位要和北静王爷平起平坐的“女总督”?
“搞什么名堂?穿成这样,是要上台唱戏吗?”
“一个娘们儿,还想指挥咱们?别到时候见了血,吓得尿了裤子!”
“嘘!小点声!王爷在那儿盯着呢!”
轻蔑,不屑,等着看好戏的眼神,如芒在背,从四面八方毫不掩饰地投射而来。
黛玉稳稳勒住缰绳。
她翻身下马。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闺阁女子弱柳扶风的娇弱。
她对周围所有的议论和目光,充耳不闻,径直走向码头中央。
那里,北静王水溶,身着全套亲王重铠,早已等候多时。
那身布满细微划痕的铠甲,在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死亡光泽,衬得他愈发威严挺拔,宛如一尊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不败战神。
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水溶迈开长腿。
沉重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咯”的闷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他没有停在黛玉面前行所谓的同僚之礼。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这满船的骄兵悍将,当着全京城的百姓。
水溶伸出了自己戴着狰狞金属臂铠的右手。
极其自然地,牵起了黛玉的手。
臂铠金属的刺骨冰凉,与她肌肤的温软,在那一刻交汇。
这个动作,没有半句言语。
却比任何雷霆万钧的宣告,都来得更加震撼。
他用这个动作,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个女人,是我水溶的人。
她是我并肩而立的战友。
谁敢轻视她,便是与我北静王府为敌!
码头上,瞬间死寂。
那些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丘八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个个瞬间低头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有半点放肆。
水溶就这么牵着黛玉,并肩走向旗舰的登船跳板。
在他们身后,两支队伍无声地合流,汇成一股令人胆寒的铁血洪流。
一边,是王铁率领的五十名“潇湘卫”。
他们统一穿着不起眼的黑色短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
他们是黛玉的影子,是她最锋利的剑。
另一边,是水溶麾下最精锐的五百名王府亲兵。
他们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身上那股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两支队伍,泾渭分明,却又同样散发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杀气。
他们共同的主人,只有前方那对并肩而行的男女。
跳板前,探春和紫鹃早已等候在那里。
探春的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她身上穿着利落的管事衣裳,整个人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沉稳。
她对着黛玉,没有行姐妹间的礼。
而是深深地,重重地,一揖到底。
“姐姐放心!”
“京中之事,有我。”
她的嗓音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
这是承诺,也是军令状。
黛玉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鬓发。
“辛苦你了。”
紫鹃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睛,将一个一直捂在怀里,滚烫的暖手炉,塞进了黛玉的手里。
黛玉握紧了手炉,也握住了紫鹃冰凉的手指。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起锚!”
一声高亢的号令,响彻云霄。
巨大的船锚被绞盘缓缓拉起,沉重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仿佛挣脱束缚的蛟龙。
“呜——”
旗舰发出一道悠长而高亢的鸣笛,震得整个码头的水面都泛起涟漪。
庞大的舰队,开始缓缓驶离港口。
黛玉和水溶并肩站在高高的船头。
猎猎的风,吹起她高束的发梢,也吹动他铠甲上猩红的披风。
京城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变得模糊。
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那些曾经囚禁她两世的高门大院,都一点点地缩小,最终,化作天边一道浅浅的墨线。
身后,是代表着过去的一切。
身前,是波澜壮阔,前途未卜的万里江河。
港口的喧嚣彻底远去,耳边只剩下风声与水声。
水溶侧过头,看着黛玉在风中显得愈发坚毅的侧脸,低声问道:
“怕吗?”
黛玉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穿过眼前无尽的江面,望向了更遥远的,被云雾笼罩的南方。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坚决的弧度。
“这一去,是真正的战场。”
她终于转过头,迎上水溶深邃的眼眸,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火焰。
“但我知道。”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穿过这片火海,就是我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