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的空调风带着股陈年老灰的味道，吴梦琪攥着笔记本的手指泛白。讲台上方的电子屏还亮着上周的业绩报表，她的名字孤零零悬在末尾，像片被暴雨打落的银杏叶。直到王强清了清嗓子，她才猛地回神，看见张莉正用红指甲戳李伟的胳膊，两人对着报表窃笑的模样，像两尾在污水里吐泡泡的鱼。
上周陈总那单，算是给新人开了个好头。 王强的钢笔在桌面上敲出轻响，目光扫过吴梦琪时突然顿住，按规矩，部门给发张枇杷园的代金券，算是鼓励。 他朝行政小妹抬了抬下巴，小赵，给吴梦琪。
吴梦琪起身时带倒了椅腿，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她低着头穿过过道，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数着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张莉突然
一声，手里的马克杯歪了歪，褐色的咖啡渍在报表上洇开，正好盖住吴梦琪的名字。
不好意思啊梦琪，手滑了。 张莉抽出纸巾慢悠悠地擦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黏在她身上。吴梦琪没接话，接过小赵递来的代金券时，指尖触到卡片边缘的烫金花纹 —— 枇杷园的火锅锅底在夕阳下泛着红油的图案，此刻看着竟有些刺眼。
谢谢王经理。 她把券塞进笔记本夹层，转身时正撞见李伟撇嘴的弧度。那嘴角像把生锈的镰刀，割得她脸颊发烫。回到座位刚坐下，就听见后排传来窸窣的议论，李伟的声音裹在空调风里飘过来：运气好罢了，真当自己是销售天才？
吴梦琪翻开笔记本，上周熬夜改方案时笔尖戳破的洞还留在纸页上，像只嘲弄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盯着屏幕上的客户名单，可那些宋体字突然开始扭曲，变成李伟幸灾乐祸的脸，又幻化成陈总签约时皱起的眉头。
对了，说个正事。 王强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拍，塑料封面撞击桌面的声音惊得张莉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公司刚批了快消品渠道拓展计划，主要对接重庆本地品牌。 他顿了顿，目光在办公室里转了圈，最后落在吴梦琪身上，谁想接这个项目？
空气突然凝固了。吴梦琪的心跳猛地窜到嗓子眼，指尖在桌下蜷成拳头。她上周刚做过重庆快消品市场的调研，笔记本里还夹着磁器口几家老字号的联系方式，其中那家做泡椒凤爪的作坊老板，昨天还在微信上问她有没有渠道合作。
我想试试。 她的声音比预想中要稳，只是站起来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桌角的业绩报表。
王强的笑声像块冰棱砸进热水里，瞬间激起满室寒意：陈总那单是运气，这个项目能啃下来再说。 他往椅背上一靠，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不过嘛，给新人机会也行。先做份可行性报告，下周三交上来。
王经理， 李伟突然开口，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我觉得这个项目还是得有经验的人来做。快消品渠道水深，别到时候搞砸了，影响公司和本地厂商的关系。 他说着朝张莉挤了挤眼，对方立刻点头附和：是啊，李哥跟过好几家食品厂的单子，熟门熟路的。
吴梦琪攥着笔记本的边缘，纸页上 泡椒凤爪渠道分析 几个字被指甲掐出了印子。她想说自己周末跑了七个菜市场，记录了三十种火锅底料的铺货情况，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上周陈总项目签约时，她也是这样想解释备份资料的来龙去脉，最后只换来王强一句 知道了。
就这么定了。 王强敲了敲桌子，钢笔尖在桌面上留下个墨点，吴梦琪做报告，李伟协助。 他站起身整理西装外套，散会。
办公室里的椅子摩擦声此起彼伏，吴梦琪刚坐下，就看见张莉端着咖啡杯晃过来。劣质速溶咖啡的焦味混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像打翻了的调料瓶。梦琪啊， 张莉的指甲在她桌上的笔记本上点了点，快消品的报表格式跟其他项目不一样，要不要姐姐教你？
不用了，谢谢。 吴梦琪合上笔记本，封面的洪崖洞剪影被阳光照得发亮。上周直播带货庆功宴上，赵琳把这个本子塞给她时说：重庆姑娘的韧劲，都藏在这些弯弯绕绕的巷子里。 此刻她摸着那凹凸的纸面，突然觉得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心脏。
张莉撇撇嘴转身走开，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格外用力。吴梦琪打开电脑，屏幕反光里看见李伟正对着她的方向竖中指，旁边的几个老员工哄笑着拍他的背。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文件夹里的 重庆快消品调研，里面存着她周末拍的照片：磁器口的陈麻花铺子前排着长队，十八梯的老茶馆里摆着成箱的本地啤酒，还有枇杷园火锅底料车间里翻滚的红汤。
手机在桌下震动，是李姐发来的消息：枇杷园的代金券留着，姐陪你去。 后面跟着个火锅的表情包。吴梦琪盯着那行字笑了笑，指尖刚要回复，就听见李伟在办公室另一头喊：张莉，中午去吃酸辣粉不？观音桥那家，我请客。
好啊好啊。 张莉的声音甜得发腻，叫上王经理呗？
必须的。 李伟的声音透着得意，顺便聊聊快消品项目的事，有些细节得跟经理敲定。
吴梦琪关掉聊天框，点开文档开始写报告。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在键盘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重庆老巷子的青石板路。她想起陈总茶室里那幅 夹马水 图，长江与嘉陵江在朝天门交汇时，清浊分明的水流总要冲撞许久才能相融。或许职场也像这两江交汇，总得熬过那些翻涌的漩涡，才能找到自己的流向。
下午五点半，吴梦琪抱着笔记本走出环球金融中心。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根没扎稳的竹竿。江北嘴的风带着江腥味刮过来，吹得她敞开的西装外套猎猎作响。路边的银杏树落了满地金黄，环卫工人正用竹扫帚归拢，沙沙声里混着远处火锅店的吆喝。
她沿着建新北路往观音桥走，路过天桥时停下脚步。桥下的车流汇成灯河，红色的尾灯与黄色的路灯交织在一起，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妈妈发来的视频请求，她犹豫了下按掉，回了条消息：在加班，晚点说。
上周签单后妈妈也是这样问的，她对着镜头眉飞色舞地讲签单过程，没提李伟偷资料的事，也没说王强那句 运气好。妈妈笑着说要寄腊肠过来，给你那帮同事分分，搞好关系。此刻她摸着口袋里的火锅券，突然觉得那红色的烫金图案有些扎手。
天桥下的酸辣粉摊飘来酸香，吴梦琪顺着味道走过去。铁皮推车旁支着折叠小桌，穿蓝布褂子的老板正往碗里撒花椒面，指缝里沾着红红的辣椒油。妹儿，要大碗还是小碗？ 老板的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星，笑起来眼角堆着皱纹。
大碗，多放醋。 吴梦琪找了个小马扎坐下，看着老板抓起红薯粉扔进沸水，白花花的粉条在锅里翻滚，像群不安分的小鱼。旁边桌的两个上班族正聊工作，穿格子衬衫的男生抱怨：我们部门那个新人太能装，才签了个小单就想抢核心项目。
吴梦琪低头刷手机，朋友圈里跳出李伟十分钟前发的动态。配图是张办公室的照片，他正拿着钢笔比划，文案写着：新人别太跳，职场不是学校。 下面已经有几个同事点赞，张莉评论：还是李哥稳重。
酸辣粉放在桌上时，碗沿的热气模糊了手机屏幕。吴梦琪用筷子挑起粉条，酸劲混着辣味直冲鼻腔，呛得她眼眶发热。老板端来免费的面汤，看着她笑：妹儿，吃慢点。我这粉辣得很，跟重庆的坡坎一样，得慢慢啃。
老板，您在这儿摆了多少年摊了？ 她吸溜着粉条问。
十五年咯。 老板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
地窜起来，刚开始城管追着跑，后来规范了摆摊点，才安稳下来。 他指着对面的写字楼，那楼里的白领换了一波又一波，好多人从实习生吃到当经理，还带新员工来吃。
吴梦琪望着那栋亮着灯的写字楼，玻璃幕墙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渺小得像粒尘埃。她想起入职第一天，hR 张敏把工牌扔在桌上说 销售部不养闲人，想起王强第一次开会时说 业绩是唯一的通行证，想起李伟在茶水间跟人说 985 校花又怎样，还不是得看我们脸色。
妹儿，加不加辣？ 老板举着辣椒油瓶问。
吴梦琪把碗推过去，看着红色的油泼辣子在粉上蔓延，像片燃烧的火焰。手机又震动起来，是李姐发来的消息：别往心里去，李伟就那样。晚上有空不？姐请你吃火锅。
吴梦琪摸了摸口袋里的枇杷园代金券，硬卡纸的边缘硌着掌心。她回复：这周末吧，我请您。 然后点开与陈总的聊天框，上次签约后她发了条感谢消息，对方回了句 期待下次合作。此刻她打下 陈总，关于新能源车充电桩的后续服务，我整理了份优化方案，想了想又删掉，改成 祝您周末愉快。
吃完粉站起来，晚风卷着火锅底料的香气扑过来。路边的火锅店亮起灯笼，红色的光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块融化的玛瑙。吴梦琪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看见橱窗里挂着的羽绒服已经标上了新款标签，才想起重庆的冬天要来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这次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吴经理，我是磁器口卖泡椒凤爪的老张。上次说的合作，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吴梦琪停下脚步，看着短信笑了笑，回复：张叔，下周一我去拜访您。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她攥紧了口袋里的代金券。卡纸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火锅图案在路灯下泛着微光。远处的观音桥商圈灯火璀璨，像片永不熄灭的星海。吴梦琪突然想起李姐说的话，重庆的火锅之所以好吃，是因为红汤里熬着八角、桂皮、香叶，各种滋味碰撞融合，才能熬出醇厚的底味。
或许职场也像这锅红汤，有翻滚的热辣，也有沉淀的苦涩，那些嫉妒的眼神、讽刺的话语，就像汤里的花椒，虽呛人，却也让这滋味更加鲜活。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朝着灯火深处走去，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坚定得像在数数，一步，两步，朝着那些尚未翻越的坡坎，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