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响那句“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但我觉得,他还需要多休息”,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彻底捅穿了我与现实之间最后的连接。我不是在回家,我是以一个“访客”的身份,闯入了一个早已被“陈见深”——那个由林响扮演的、更完美的陈见深——所接管的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是缓慢而确切的凌迟。
我的手机彻底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砖头。没有朋友的邀约,没有同事的询问,连垃圾短信都似乎绕道而行。取而代之的,是座机频繁的响起,以及林响用那把越来越熟悉、越来越自然的嗓音,应对着所有来自“外界”的联络。
“爸,没事,钱够用……见深?他挺好的,在休息呢。”
“王经理啊,不好意思,项目的事您直接跟我对接就好,见深他身体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
“阿姨您太客气了,橘子收到了,很甜,见深也说谢谢您。”
每一次,他都在用“我”的身份,将真正的我,隔绝在一个透明的、无声的牢笼里。我试图抢过电话,对着那头声嘶力竭地呐喊:“我是陈见深!我才是!他是个怪物!” 但结果要么是忙音,要么是父母担忧地劝我“别闹了,好好听林响的话,他把你照顾得很好”,要么是朋友尴尬地打圆场“见深,你是不是烧还没退?好好休息”。
我的社会存在,我的关系网络,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精准而迅速地擦除、替换。林响不再需要同步我的思维,他正在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我”。
恐惧和绝望堆积到了顶点,反而催生了一种畸形的冷静。我知道,再待下去,我可能会像一滴水,彻底蒸发在这个由林响构筑的、名为“完美”的沙漠里。我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我没有收拾任何行李——那些东西,或许也早已被他同步,甚至“优化”过了。我只需要带上我自己,以及口袋里仅有的少量现金和一个未实名登记的备用手机。
那是一个凌晨,天色未明,城市还在沉睡。我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卧室。客厅里,林响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息。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属于我的家,如今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而我已经被剥夺了登场的资格。
我拉开门,投入外面冰冷的空气中,没有回头。
我逃到了南方一个潮湿而拥挤的陌生城市。用假身份租了一个狭小的单间,找了一份不需要查验身份的黑工。我切断了与过去所有的联系,像一只受惊的鼹鼠,蜷缩在城市的阴影里。我害怕使用网络,害怕出现在摄像头下,害怕任何可能留下痕迹的行为。镜子成了我最恐惧的东西,我害怕某一天会在里面看到林响的脸,或者,看到一张正在逐渐向他靠拢的、我自己的脸。
时间缓慢地流逝,几个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追踪,没有诡异的巧合,没有出现新的“完美室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疲惫,笼罩着我。也许,我逃出来了?也许那种同步有距离限制?也许林响在彻底取代我之后,满足了?
生存的压力迫使我必须寻找更稳定的住所。经过无数次心理挣扎,我最终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看中了一个招合租的房间。室友是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只看过身份证照片,看起来很阳光。通过中介线上联系,对方很爽快,几乎没问什么。
搬进去的那天,是个阴沉的下午。小小的房间里堆着我简陋的行李,窗外是陌生的街景和灰蒙蒙的天空。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感受着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
就在这时,那个新买的、只告诉过中介和未来室友的廉价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我盯着那闪烁的屏幕,像盯着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响了十几声,仿佛一个世纪的漫长。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缓缓放到耳边。
“喂?”我听到自己干涩、沙哑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充满活力的男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雀跃的热情:
“嘿!是陈默(我的假名)对吧?我是你接下来的室友!东西都搬好了吗?刚才中介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了,我就忍不住打过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那是一种,对“默契”和“相似”的极致期待与喜悦。
“跟你说,我刚才随便翻了翻你的社交平台(我根本没有),发现你也喜欢《永夜回旋》那首超冷的后摇?天哪!还有,我看你照片里泡茶的杯子,跟我的好像是同款!这真是太巧了!”
他的语调越来越高,最后,用一种仿佛找到了失落多年灵魂伴侣般的、无比欢欣鼓舞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将我彻底打入冰窟的话:
“太好了!看来我们的爱好——简直一模一样!”
手机从无力滑落的手中掉落,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开来,如同我刚刚重新拼凑起一点点的心防。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这个陌生城市阴沉的天空,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深邃的绝望,如同永夜降临,缓缓地、彻底地吞噬了我。
它没有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