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康被押至偏殿时，袍角仍沾着诏狱的湿冷潮气。他甫一进门便膝弯发软，重重叩在青砖上，额头抵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颤意：“前侍卫统领云松，叩见陛下。”
待皇帝命他起身回话，他才缓缓抬头，目光不敢直视御座，只盯着地面青砖的纹路，将旧事一一托出：“当年先帝爷在位时，常嫌宫墙憋闷，爱扮作寻常文士出宫游赏，臣下一直扮作随从随侍左右。一日在汴河画舫上，偶遇章氏之女明玉——那姑娘年约十四五，正在一艘画舫上作画，先帝爷只一眼便惊为天人。”
“先帝爷见了，只说‘此女有林下风致’，当即驻足攀谈。后来便常着素色长衫，扮作落第举子去寻她。两人或在杨楼谈史论诗，或去河边柳下作画，明玉姑娘不知他身份，只当是遇到知音，常把新作的词笺递给先帝赏鉴。”
“那半年里，先帝爷几乎隔三差五便出宫，有时聊到暮色沉沉，还会借明玉姑娘的别院留宿。两人虽未言明身份，可字里行间的投契，早已如胶似漆——就连明玉姑娘绣的荷包，先帝爷也一直揣在贴身衣袋里。”
张元康的声音渐渐低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砖缝里并不存在的尘泥，像是要从斑驳痕迹里拽出那些遥远的过往。“陛下有所不知，明玉姑娘并非寻常民女，乃是当朝宰辅章惇幼女。章家世代书香，章大人更是状元之才，她自小在书堆里长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连章大人都常说，家中数幼女最肖乃父。”
他喉结滚了滚，想起当年听闻的景象，语气里多了几分怅然：“那般金尊玉贵的姑娘，偏生性子不娇纵，对谁都温和。先帝爷初时惊艳于她的容貌，后来被她的才情迷住，更念着两人宫外相谈的投契，回宫后便茶饭不思，几次三番让近侍去章府示意，说要将她纳入宫中，册封为贵妃。”
“明玉姑娘起初还犹豫，可架不住先帝爷频频托人送诗笺，字里行间满是情意。后来她也松了口，说愿伴先帝左右，章府上下虽舍不得，却也不敢违逆圣意，正悄悄筹备入宫事宜……”说到此处，张元康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可谁能想到，天不遂人愿呐！”
殿内烛火被他的声音惊得晃了晃，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就在入宫前几日，明玉姑娘想着先帝爷冬日畏寒，便去西市的皮货铺挑拣暖物。那天铺子里来了个北地商人，自称从极寒之地来，带了整张的白虎皮，毛色光亮，毫无瑕疵。”
“明玉姑娘见了欢喜，当即买下，还和那商人闲聊了几句。谁知那商人竟说，他还藏着一张纯色火狐皮，毛色比这虎皮更罕见，若姑娘有意，可随他去住处取。明玉姑娘心思单纯，只想着给先帝爷寻件好东西，没多想便跟着去了。”
张元康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刻骨的愤恨：“可那哪是什么北地商人！竟是金国大将军完颜宗干假扮！他早在汴京潜伏多日，专等刺探我朝军情，没成想竟意外撞见明玉姑娘。后来我们才知，他是故意用火狐皮引诱，趁明玉姑娘不备，将人强行掳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连夜送出了城！”
“章府发现人不见了，当即派人四处寻找，先帝爷更是震怒，下令封锁全城追查，可终究是晚了一步。那马车早已出了汴京，往金国方向去了……自那以后，明玉姑娘便没了音讯，至死未能再踏上故土一步。”
张元康话音落下时，偏殿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他垂着头，浑浊的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悲凉，连带着声音都浸了霜：“自那以后，章姑娘便彻底没了消息。章府得知女儿被掳，为家族名声，对外只称染病身亡。”
皇帝坐在御座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扶手的雕花，幼时的记忆忽然翻涌上来。
那时他尚年幼，曾偶然撞见母妃对着一幅仕女图轻叹，说那画中人意蕴，倒有几分像章相幼女章明玉。
“那章姑娘可是东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母妃当时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艳羡，“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说是第一美女、第一才女也不为过。还未及笄，王孙贵胄提亲之人踏破门槛。”
说着便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温柔期许：“若我儿将来能得此等良配，抛开朝堂纷争，每日里琴棋诗画相伴，郎才女貌，倒也是人间难得的逍遥快活。”
话锋一转，母妃面露惋惜之色：“可惜红颜薄命，章姑娘云英未嫁便香消玉殒，从此便成为说书、话本里的传奇了。”
张元康膝行半步，额头再度贴向冰冷的青砖，声音里满是恳切的哀求：“此事臣从未敢上报先帝，只对外称家中添了个女儿。先帝只道孩子仍留在番邦，才留下那道密旨，盼着将来能为这孩子寻得皇室庇佑。”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明黄绢帛包裹的布包，双手呈上。
“陛下，此物乃当年先帝爷命臣转交明玉姑娘的皇室凤佩。”
张去为接过凤佩交由皇帝。
皇帝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极品羊脂白玉雕凿而成，他少时在亲妹柔福帝姬处见过。
玉料乃西域一小国进贡之物，出自昆仑山的一整块极品羊脂白玉，由宫中司珍局最好的工匠雕凿而成。龙佩、凤佩各有十数块，他立即解下自己的龙佩对比，无论做工还是质地，均属同源，是皇室凤佩没错。
此时周三畏适时开口：“陛下，已着人找到张婉怡并验明——其右上臂确有一赤红色圆形小痣，确系天生，不是人为。”
张元康伏地磕头道：“陛下，臣自知欺君之罪当诛，可婉怡她自始至终不知自己身世，温如晦也只当她是臣的亲生女儿，从未疑心过。”
他猛地抬头，眼中带着一丝急切的辩解，“婉怡身上流的是先帝与明玉姑娘的血，绝非金国血脉，那所谓的‘通敌叛国’之罪，岂不是子虚乌有？”
说罢，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得青砖发出闷响，只盼着今日自己这一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说辞，能为温如晦换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