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子弹离膛后的那一秒里，被无限拉长、扭曲。
林陌维持着扣下扳机后的姿势，眼球几乎要嵌进目镜里，死死盯住一百五十米外的靶标。他全身的肌肉纤维都绷紧到了极致，呼吸法早已中断，胸腔里的心脏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疯狂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看见子弹撕裂空气的微弱痕迹，看见它带着一丝死亡的气息，射向赵峰手中那块灰绿色的胸环靶。
没有命中预定的边缘区域。
子弹撞击在靶纸左下角，距离规定的安全边界，偏离了将近二十公分。这个距离，在平日射击训练中或许只是成绩不佳，但在此刻，在“信任射击”的背景下，在赵峰那具血肉之躯仅仅位于靶牌之后方寸之间的前提下，这二十公分，无异于一道深渊。
子弹穿透靶纸，带起一簇纷飞的纸屑，最终深深嵌入后方厚实的泥土挡墙，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靶场一片死寂。
风依旧在吹，却带不定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赵峰站在原地，举着靶牌的手臂没有丝毫晃动。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靶纸上的弹孔，镜片后的目光穿过一百五十米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依旧趴在地上的林陌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审视，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要将林陌从里到外照得通透。
林陌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远处，林朔的身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她没有看向靶标，也没有看向赵峰，她的视线，越过空间，落在了林陌那骤然僵硬的背影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股从瞄准镜末端弥漫开来的、失控后的恐慌与余悸。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甲轻轻掐入了掌心。
“编号077！”
周锐的声音如同炸雷，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寂静。他大步走到林陌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林陌完全笼罩。
“起立！”
林陌几乎是凭借本能，松开了握枪的手，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他的脸颊脱离了枪托的冰冷触感，暴露在空气中，却感觉更加燥热难当。汗水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的作战服粘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周锐没有去看靶纸，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钢钎，直刺林陌的眼底。
“解释。”简单的两个字，蕴含着极大的压迫感。
林陌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说什么？说因为在扣动扳机的瞬间，看到了林朔？说因为那一刻莫名的恐慌和杂念，导致了他精准本能的可耻失效？这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而软弱。在“龙刃”的字典里，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为失误开脱，尤其是这种可能危及队友生命的失误。
他的沉默，像是一种默认。
周锐眼中的失望与怒火交织，最终化为更深的冰冷。“风速稳定，目标固定，观察手指令清晰。告诉我，077，是什么让你的子弹偏离了超过安全标准四倍的距离？”
林陌垂下眼睑，避开了那灼人的目光。他无法回答。他第一次在训练场上，感到了无地自容。不是因为成绩，不是因为惩罚，而是因为……他让自己失控了。他让一种无法言说、甚至无法清晰定义的情绪，干扰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专注。
“信任射击，核心是信任。你不仅辜负了观察手的计算，更辜负了持靶队友将生命托付给你的勇气！”周锐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编号077，信任射击，判定——失败！”
“失败”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陌的心口。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远处的赵峰。赵峰已经放下了靶牌，正在低头检查着设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不是他自己。这种平静，反而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林陌感到刺痛。
他又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去寻找那个身影。
林朔已经转过了身，正与身旁的教官低声交谈，侧影清冷而疏离，似乎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陌。
这恐慌，并非源于周锐的训斥，并非源于“失败”的判定，甚至并非源于对可能伤及队友的后怕。
而是因为……失去。
他害怕失去赵峰这刚刚建立起来的、基于理性认可的搭档关系。
他更害怕……失去林朔那隐秘而克制，却支撑着他走过这段艰难淬火之路的、无声的关注与期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林朔的存在，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上级、导师，而是成了他情绪世界里一个无法忽略、无法控制的变量。这个变量，在他最需要绝对冷静的时刻，干扰了他，让他失手了。
而他，对此毫无防备，甚至无力抵抗。
他放下一直紧握着的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剥离。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内心深处那汹涌的、名为“害怕失去”的惊涛骇浪。
他站在靶场中央，站在所有队员或同情、或不解、或隐含指责的目光中，却感觉如同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冰原。
孤独，且恐慌。
赵峰走了过来，没有看他，只是弯腰捡起他放在地上的狙击步枪，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然后背在自己身上。
“心理评估。”他对着林陌，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跟我来。”
林陌僵硬地移动脚步，跟在赵峰身后，离开了靶场。他不敢再回头去看林朔的方向。
他知道，这一次失手，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次训练成绩。
有些东西，在他心里，已经不一样了。而那带来的恐慌，远比任何实弹射击，都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