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的高强度训练，白昼的酷刑终于在傍晚时分暂告段落。夕阳的余晖像泼洒的橙红色颜料，将训练场的尘土染成一种疲惫的暖色调。身体仿佛被拆卸又勉强重组，每一块肌肉都带着独特的酸痛记忆，沉重地拖着脚步。
淋浴间里水汽弥漫，掩盖了部分汗味，却掩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疲乏。水流冲击着身体，暂时麻痹了感官，也冲散了白日里紧绷的敌意，只剩下最原始的、对休息的渴望。
林陌站在最角落的喷头下，水流顺着他精悍的脊背淌下，冲刷着连日来积累的污垢与疲惫。他闭着眼，任由热水拍打，但耳朵却无法关闭。
起初只是零星的字眼，混杂在水声和别人的低声抱怨里。
“……见鬼了真是……”
“那家伙是不是会穿墙？”
“妈的，我连影子都没看到……”
声音来自不远处几个正在搓洗泡沫的老兵。他们声音不高，但在封闭的、回音阵阵的空间里，足够清晰。
“你说077？”另一个人接话，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昨晚那趟，周教官都被他摸掉了？老周那伪装，可是拿过奖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哗哗的水声。
“邪门。”第三个声音下了结论，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寒意，“你们不觉得吗？他走路没声，看人那眼神……冷飕飕的。白天趴那儿一动不动，跟块石头似的，晚上倒好，直接成影子了。”
“山里来的猎户，都这德行？”有人试图解释。
“屁的猎户，猎户能那样？”第一个声音反驳，“我老家也是山区的，没他那样的。他那不叫潜伏，那叫……叫消失了又冒出来。”
水关掉了，有人开始用毛巾擦拭身体。
“我听说，”一个稍微压低了些，却更显神秘的声音加入讨论，“昨晚有人起夜，看见他床铺是空的，结果一转头，人就站在窗口，一声不吭，吓死个人。”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那眼神，黑沉沉的，一点光都没有，跟……跟山里老林子里的野物一样。”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不再局限于那几个老兵。其他隔间的人也加入了进来，语气各异。
“他今天匍匐前进，喘都不带喘的，你们注意没？”
“注意到了，怪物一样。”
“运气好吧？”
“一次是运气，次次都这样？”
“不就是能躲能藏么，正面刚试试？”一个明显带着酸味和不服的声音响起，是之前对林陌颇有微词的一个壮硕学员。
“正面？周教官手腕上那圈淤青看见没？近身被制的！”
“……那也是个怪物。”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声音似乎想给这种难以解释的现象下一个定义，一个代号。
“你们说……他这样，像不像那种……山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就……老话说的，山魈？山鬼？”那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又有点笃定，“神出鬼没的，不像个人。”
“山鬼……”有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这个词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在弥漫的水汽中扩散开来。它精准地捕捉到了林陌带给他们的那种感觉——非人的潜伏能力，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诡异，以及那双过于平静、仿佛能看穿黑暗的眼睛所带来的莫名畏惧。
“对，山鬼。”最初提出这个词的人似乎找到了完美的形容，语气肯定了不少，“就是个山鬼。”
没有人再反驳。这个词在沉默中得到了默认。它取代了“077”，取代了“关系户”，成了一个更具象、更充满复杂意味的符号。它包含着对其能力的某种扭曲的承认，也包裹着因无法理解而产生的排斥、忌惮，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安。
林陌一直沉默地听着。水流顺着他黑硬的短发流下，划过他紧闭的双眼，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些议论的对象是另一个人。
但在他体内，某个地方，这个词轻轻地落下了。
山鬼。
他关掉了水龙头。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其他喷头的水声和渐渐远去的、带着“山鬼”二字的零星议论。
他拿起毛巾，慢慢擦拭着身体。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穿上干净的作训服，将换下的衣物塞进行囊。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淋浴间门口，那里有一面模糊的水银剥落的镜子。他看向镜中那个模糊的、带着水汽的轮廓。肤色因日晒和训练变得更深，五官的线条更加硬朗，眼神……确实很沉，很静，映不出什么光。
阴影笼罩着他半个身子。
他微微偏头，对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被称作“山鬼”的自己，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那是一个无声的问句，一个带着山风回响的确认。
“山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