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舟科技”这四个字,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青近乎停滞的生活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当猎头第一次联系他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绝了,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旧时代媒体人的清高与防卫。去那个他曾在报道中多次隐晦批评的“流量帝国”?这感觉像是一种背叛。
然而,创始人李一舟亲自发来的邮件,措辞恳切,请求“哪怕只是半小时,聆听您对当下内容生态的真知灼见”,这份超越寻常招聘流程的诚意,让林青无法轻易拒绝。更关键的是,邮件末尾轻描淡写地附上了一份薪酬概览,那个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他故作镇定的外壳,照见了生活最现实的窘迫。
会面安排在一家隐于市中心的会员制咖啡馆。环境极尽雅致,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与金钱堆砌出来的静谧。穿着三件套西装的侍者步履无声,与林青家中此刻大概率正回荡着女儿安安看动画片的喧闹、以及苏芮在电脑前剪辑视频的键盘声,形成了两个维度的对比。
李一舟与林青想象中不同,没有技术巨头常有的傲慢或疏离。他穿着简单的灰色针织衫,眼神锐利却平和,开口第一句便出乎林青意料:“林记者,我拜读过你关于学区房和预制菜的系列报道。坦白说,我们平台的技术,当时没能识别出那么早期、那么隐蔽的风险,是我们的失职。”
林青微微一怔,准备好的防御性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我邀请你,不是想让你成为我们。”李一舟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光可鉴人的胡桃木桌面上,“恰恰相反,我是希望你来‘改变’我们。”
他毫不避讳地剖析了讯舟科技的困境:算法推荐导致的信息茧房、情绪化内容泛滥对理性的侵蚀、优质深度内容在流量竞争中的无力。“我们掌握了通往亿万用户心智的高速公路,但现在路上跑得最快、最多的,是廉价刺激品,甚至是精神垃圾。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懂内容、有新闻理想和专业判断力的人,来帮助我们建立一套新的‘交通规则’和‘质量标尺’。”
“内容副总裁,”李一舟目光灼灼,“这个位置,不是让你去做流量的奴仆,而是去做内容的‘守护者’,一个能影响算法、设定标准、拥有实权的‘守护者’。我们希望你能将‘灯塔’的精神,以另一种形式,在更广阔的土壤里重新点亮。”
“薪水和个人待遇,会匹配这个职位的责任和你的价值,也能解决你当下的现实困境。”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当然,我更知道,这对你而言,绝非一个轻松的决定。”
那一刻,林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李一舟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对方看重的,恰恰是他最珍视也最挣扎的部分——他的新闻理想和专业能力,而对方提供的,不仅是他急需的物质保障,更是一个看似能将理想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的庞大平台。这诱惑,既高尚又现实,让他无法轻易反驳。
整个会谈,李一舟姿态放得极低,但每一句都打在林青的软肋上,让他积蓄的抵抗力量无处着落。他带着沉重和混乱的心情回到家中。
当晚,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安安睡后,林青在狭小的客厅里,对正在笔记本电脑前审阅素材的苏芮,艰难地转述了李一舟的邀请和开出的条件。
苏芮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合上电脑,转过身,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惊讶或反对,反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了然的神情。
“讯舟科技……李一舟亲自找你……”她轻声重复着,眼神锐利地看着林青,“他开出的价码,很难拒绝吧?”
林青苦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苏芮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得让林青有些意外,“你觉得去了那里,就是向流量投降,就是背叛了自己坚持了十几年的东西。你觉得那里是你曾经批评、甚至看不起的地方。”
林青抬起头,有些惊讶于妻子的透彻。
“但是林青,”苏芮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沉,“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空无一人的‘灯塔’办公室,还是一份发不出工资的理想?你对抗流量,可流量就在那里,它没有因为你的对抗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庞大。李一舟有句话没说错,那条高速公路已经建成了,堵是堵不住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我做自媒体这么久,比你更清楚那里的规则有多残酷,算法有多强大。但也正因为我身处其中,我才明白,纯粹的批判没有用,要么你彻底离开这个战场,要么,你就得进去,学会它的规则,然后想办法从内部去修正它。”
她转回身,目光直视林青,带着一种同行之间的冷静分析:“李一舟给你画了一张很大的饼,‘改变他们’?这很难,非常难。你会面临巨大的KpI压力,会遭遇公司内部固有的阻力,你的那套专业标准,可能在算法和数据面前不堪一击。你可能会失败,可能会被同化,也可能会痛苦地发现自己的无力。”
她的语气异常冷静,甚至有些残酷,仿佛在剥开林青最后一丝幻想。
“但是,”苏芮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如果连试都不试,如果只是因为害怕‘背叛’的虚名就放弃一个可能影响数亿用户内容质量的机会,那是不是另一种懦弱?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她走到林青面前,轻轻握住他紧绷的手,语气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无奈和坚定:
“我知道你心里在经历什么。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来做。但无论你怎么选,是继续守着这份清高面对现实的窘迫,还是鼓起勇气去那个你看不起的地方闯一闯,”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
“我和孩子都在这里。如果你想去试试,那就去。如果……如果那里最终让你失去了自己,答应我,别硬撑,回来。我们总能找到别的活法。”
妻子的话,没有激烈的反对,也没有盲目的支持,而是一番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利弊分析,以及一份无论他如何选择都会在身后的承诺。这反而让林青的挣扎变得更加具体和深刻。
所有的矛盾,此刻都聚焦于他自身。清高的理想主义与养家糊口的责任,对旧有阵地的坚守与开创新可能的机遇,对流量本能的排斥与对其巨大影响力的认知……这一切,都在他内心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厮杀。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一直堵在胸口的浊气仿佛变得更加沉重。他需要做一个决定,一个关乎未来道路,也关乎如何定义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