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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梗自从上次想要家里弄个临时工的事情黄了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以前虽然去街上“趴活”,好歹还存着点念想。现在连这点念想也破灭了,他去街头的积极性更是大打折扣,去一天能歇上三天。渐渐地,他跟一群同样没工作、无所事事的返城知青混在了一起,成了胡同这一片有名的“街溜子”。几个人凑在一块儿,要么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吹牛侃大山,要么就去便宜的小酒馆喝点劣质散酒,做一天零工挣点钱,够几天吃喝就歇着,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眼里没了光。

秦淮茹看着儿子这样,心里跟刀绞似的。棒梗都二十六了,在当时的农村,这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可在城里,没个正经工作,连个说媒的人都难找。她厚着脸皮,提着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几个鸡蛋,去找过附近几个有名的媒婆。可人家一听棒梗是农村户口,还没个固定工作,脑袋都摇得像拨浪鼓:“秦嫂子,不是我不帮忙,这没户口没工作的,哪个城里姑娘肯嫁呀?嫁过来喝西北风啊?您还是先想办法把孩子的户口和工作落实了再说吧!” 几句话把秦淮茹噎得满脸通红,心里又酸又苦。

这天,贾东旭和秦淮茹拖着疲惫的身子下班回到四合院。刚进胡同口,就看见三大爷家的闺女阎解娣,自从顶替三大爷成为老师后。每天都是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的列宁服,骑着三大爷那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叮铃铃”清脆地按着铃,意气风发地从学校下班回来了。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跟自家那个整天蔫头耷脑、蹲在墙根的儿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贾东旭看着阎解娣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又回头想想自己家的几个孩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秦淮茹心里也不是滋味,一家人闷头进了院子。

四合院里各家烟囱都冒着或浓或淡的煤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和冬天特有的清冷。贾家的窗户纸有几处破了洞,用旧报纸糊着,风一吹就“呼啦啦”作响,像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太多,全靠墙角那个小煤炉和连着炕的灶台散着点可怜的热气,炉火半死不活,映得墙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贾东旭和秦淮茹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屋,带进一股寒气。贾东旭穿着洗得发白、油渍斑驳的蓝色咔叽布工装棉袄,肩膀上打着深灰色的补丁,手里拎着个饭盒。秦淮茹裹着件半旧的碎花棉袄,围巾捂得严严实实。两人脸上都带着一天劳作后的深深疲惫,眼袋浮肿,嘴唇干裂。秦淮茹尤其显得憔悴,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小当正弓着腰,用一块洗得发硬、看不出颜色的旧抹布,使劲擦拭着那张掉漆严重、一条腿还用砖头垫着的八仙桌桌面。桌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几个早上剩下的窝窝头,硬邦邦像石头。她听见门响,抬眼飞快地瞥了下父母,又迅速低下头,手上擦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把所有的憋屈、不满都擦进那斑驳的木头缝里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贾东旭把沉重的饭盒“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拖过一张木凳坐下,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从工装内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经济”烟盒,抖出里面最后一根烟,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半盒火柴,“嚓”地划着,橘黄色的火苗短暂照亮了他愁苦的脸。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气味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烟雾从鼻孔和嘴里喷出,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灯泡下显得沟壑纵横。

“淮茹,”贾东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烟嗓和化不开的疲惫,闷闷地响起,“棒梗的事……真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眼瞅着,人就跟那墙根的烂白菜帮子似的,一天蔫过一天。当务之急,豁出老脸也得想辙儿,把他那农村户口弄进城来。不然,顶替我这事儿,想都甭想,厂子大门他都摸不着。”

他又用力嘬了一口烟,烟头在昏暗里猛地亮了一下,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今儿在厂里澡堂里,听劳资科那帮碎嘴子唠嗑,说现在政策收得死紧。除了窑里挖煤的、矿底下钻洞那些……苦得能把人榨出油来的活儿,一般的厂子,子女顶班,没城市户口?门儿都没有!棒梗他那户口本上,白纸黑字写的是‘农业户’,连顶岗的资格都没有!” 他烦躁地用粗糙的手指碾着烟头,仿佛那是棒梗不争气的命运。

秦淮茹刚套上那条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粗布围裙,闻言身体一僵,手里的动作完全停了。脸上瞬间布满了愁云,眉头紧蹙,嘴唇无意识地抿着:“唉,昨儿个在院里公用水管子那儿打水,听王秀兰婶子她们也念叨这事呢。你说这‘农转非’,听着就金贵,办起来……得有多折腾人啊?打听过没,得使多大劲?得……得花多少这个啊?”她下意识地、紧张地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自己棉袄内侧缝着的暗兜,那里面贴身装着刚发下来、还带着她体温的十八块五毛钱工资,感觉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那点钱,是一家好几口下个月的口粮钱、煤火钱……每一分都得掰成八瓣花,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使。

一直竖着耳朵、假装专心擦桌子的小当,听到“户口”、“钱”这些字眼,心像被锥子狠狠捅了一下,又酸又痛。她今年也二十了,街面上里跟她一般大的姑娘,不是接了父母的班进了厂子车间当了光荣的正式工,穿着劳动布做的工作服扬眉吐气,就是找了有工作的对象,已经开始偷偷摸摸攒布票置办嫁妆了。唯独她,因为没工作,户口还拴在秦家沟的生产队上,介绍人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见个面都嫌“瞎耽误工夫”。此刻父母满心满眼只想着给哥哥办户口,她积压已久的委屈、怨气和一种被抛弃的恐慌感再也压不住了。

“啪嗒!”一声脆响,她把手里的旧抹布狠狠摔在刚擦过的桌面上,。她猛地转过身,眼圈瞬间就红了,鼻翼翕动,带着哽咽和压抑不住的愤怒冲着父母喊道:

“爸!妈!你们眼里就只有哥!光想着给他办户口,那我呢?我也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也要农转非!我也要!”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她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尖锐:“别人家的闺女像我这么大,家里都给张罗亲事了!可我呢?我一没工作,二没城市户口,是个‘二等人’!人家给我介绍对象,一听这个,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两句!嫌我拖累!我……我难道就不是你们亲生的吗?凭什么家里有点指望的事,都先紧着哥哥?就因为他是个带把儿的?!”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贾东旭正被儿子的事堵得心烦意乱,像胸口压了块磨盘,被女儿这么一闹,心口更像是塞了一团又湿又冷的乱麻,喘不上气。他没好气地猛吸了一大口烟,劣质的烟叶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肺管子都呕出来,佝偻着背,脸憋成了猪肝色,半天才喘着粗气缓过劲儿来。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一眼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小当,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无力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得更低了。钱?门路?他一样都没有。

秦淮茹本来就在为那笔看不见影子的“农转非”费用愁得心肝脾肺肾都搅在一起疼,听到小当不仅不体谅家里难处,反而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撒泼要“公平”,心里的那股邪火“噌”地一下窜上了顶梁门,烧得她理智全无。她猛地转过身,粗糙、指关节粗大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小当的鼻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要撕破屋顶:

“你也要!你也要!你当这农转非是胡同口菜站处理的白菜帮子呢?张嘴就能要来?!你知道那得扒多少层皮?得点头哈腰烧多少柱香拜多少尊佛?!得填多少张盖着红戳儿、跑断腿才能盖全章的表格?!得往里头填多少真金白银?!那是钱!是钱啊!不是大风刮来的!” 秦淮茹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因为激动,蜡黄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刻薄尖锐,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现实考量,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下来:

“你爸!你爸他现在连你哥那点事儿从哪儿下嘴都不知道!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钱?钱在哪儿呢?天上能掉下来?!家里就这点嚼谷,给你们俩都办?砸锅卖铁、把我和你爸这把老骨头拆了卖都凑不齐一个零头!你哥是男的!是家里的门户!他要是没户口没工作,就是个废人!哪个正经人家的闺女肯跟他?连个说媒的都没有!咱们老贾家这一脉,到他这儿可就绝了根断了香火了!你呢?你一个姑娘家,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就完了,泼出去的水!有什么可急的?!等你哥的事儿落停了,家里缓过劲儿来,到时候再……”

“够了!别说了!!!” 小当没等母亲那番赤裸裸的“绝户论”说完,就尖叫着打断了她。那番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瞬间冻僵了她的血液。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那张因愤怒和长期操劳而沟壑纵横、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脸,巨大的羞耻、愤怒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才没让自己嚎啕出声。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她猛地一跺脚,狠狠瞪了低头抽烟的父亲和一脸怒容的母亲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心死,扭身就冲进了光线昏暗、散发着陈旧炕席味道的里屋。“砰”的一声,她用力甩上了那扇摇摇晃晃的破布门帘。紧接着,里屋传来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那哭声里充满了被至亲刺伤的委屈、对这个家庭根深蒂固偏心的愤怒,以及对自身未来彻底的绝望。

在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厨房里,小槐花正默默地蹲在冰冷的泥地上烧火。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单薄的旧棉袄裹不住寒意。手里拿着一根细柴火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灶膛里微弱的、跳跃的火光,将她稚嫩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也映出她眼中远超年龄的沉静……或者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外屋的争吵、父亲沉闷如破风箱般的咳嗽和叹息、母亲歇斯底里带着哭腔的尖利指责、姐姐伤心欲绝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字不落,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耳朵里。她还清晰地听到了哥哥棒梗刚才回来时,以及他带着一身廉价散酒的刺鼻气味,嘟嘟囔囔、脚步虚浮地钻进旁边那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隔间里的动静。

这个家……小槐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了冰窖的最底层。指望不上爸爸那个闷葫芦,妈妈只会哭嚎抱怨和把哥哥当成贾家的宝,哥哥……早就把自己活成了胡同里的一个笑话,姐姐的委屈和抗争在这个冰冷而现实的家庭逻辑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们都在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农转非”名额争得头破血流,为了那点根本凑不齐的钱和不知道在哪里的“门路”愁白了头,互相伤害着,像一群掉进泥潭里的困兽。

灶膛里,她刚刚添进去的那把带着潮气的碎柴火,“嘭”地一声闷响,爆出一小团耀眼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她小小的、紧绷的脸庞,也照亮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她得自己想办法,用自己这双还没长结实的手,给自己劈开一条路,哪怕是去街道糊纸盒一天挣几分钱,去废品站捡烂纸破布……干所有没人乐意干的、又脏又累的活儿。她也要抓住点什么,离开这片让人窒息、看不到一丝亮光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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