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几乎是挪着步子推开家门的,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又带着点涩响的呻吟,在沉寂的四合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屋里只亮着床头柜上一盏小小的旧台灯,灯泡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像被夜色紧紧包裹着。简宁就缩在这圈光晕里,背微微躬着,手里捏着针线,正就着这黄豆大的光亮缝补着什么——是李成钢那件穿了快五年、袖口和肘部都磨得发亮的藏蓝色中山装。听见门响和丈夫粗重的喘气声,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惶然,看清来人后,才松弛下来,眼底是掩不住的倦色。
“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针尖朝里别在衣襟上,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灶上铁锅里坐着热水呢,水温正好,快去擦把脸,去去这股子土腥味儿。”她趿拉着拖鞋起身,很自然地接过李成钢随手丢在墙角、沾满灰黄色风尘的旧帆布行李袋,那袋子沉甸甸的,棱角硌手。“啧,这灰……”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手指在粗糙的帆布面上抹过,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昏灯下,她仔细打量着丈夫:头发灰扑扑地贴在额角,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粗又硬,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副被长途颠簸和心事压垮了的骨架。
她嘴角努力往上扯了扯,想挤出点轻松的笑意,但那笑很快就成了带着心疼的调侃:“哟,李大主任,出了这么远的差,跋山涉水的,也没见你给捎点当地特产回来?哪怕是包戈壁滩上的石头子儿呢?家里小的睡前还念叨爹会不会带好吃的呢,白指望了。”
李成钢没力气回嘴,闷头走到脸盆架旁。那架子是竹子做的,年头久了,颜色发深,挂着的旧毛巾也硬邦邦的。他拧开热水龙头,一股带着铁锈味儿的热水哗啦啦流进搪瓷脸盆里,腾起一小片白茫茫的水汽。他俯下身,双手捧起热水用力泼在脸上,温热的液体刺激着紧绷的皮肤,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又使劲搓了几下脸。水珠顺着他鬓角花白的头发滴下来,砸在盆沿上,啪嗒作响。他用那块粗硬的毛巾狠狠擦了几把脸,仿佛要把风霜和沉重都擦掉,毛巾蹭得皮肤生疼,倒带来了片刻的清醒。他摇摇头,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疲惫又沙哑:“游山玩水?唉……是陪着赖局去接人,秦局长夫妻回来。”他顿了顿,毛巾在手里无意识地绞着,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淌,“这一路上,心就没落过地,悬着,绷着……哪还有空琢磨什么特产啊。”
“秦局长?”简宁正低头拍打行李袋上的灰,闻言动作猛地僵住,手里的帆布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倏地抬起头,脸上的调侃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惊愕。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秦局长?你说是……咱们分局的秦局长?他还……人还在?当年不是说……不是说他们下放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后来就……就一点信儿都没了?不是都说……”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但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抿紧的嘴唇,都泄露了她内心的震动——那个年代,“音信全无”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懂。
“人……是在。”李成钢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又像是吸入了更沉重的东西。他走到木桌旁,端起简宁之前给他倒好的那杯温水。搪瓷缸子还温着,暖意透过杯壁渗入他冰凉的掌心。他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喉结困难地滚动了一下。“人是接回来了……”他又抿了一口水,眼神有些发直,像是在回忆路上的情景,“可那身子……唉,算是垮了。看着比实际年纪老太多了,头发全白了,稀稀拉拉的,背也佝偻着,瘦得……胳膊腿儿细得跟麻秆一样,风一吹就能倒。这一路颠回来,就没停过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着心里头直揪得慌……精神头更是差,眼神都是飘的,没什么神采。” 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粗糙的杯口,热水带来的片刻暖意,被描述中那个枯槁的形象彻底冲散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压抑。
简宁沉默了,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桌上小闹钟秒针“咔哒、咔哒”的走动声显得格外响亮。昏黄的光线把她沉默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脱落的墙上。显然,这个消息像块石头砸进了她心里。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长长地、带着浓重唏嘘地“哎……”了一声:“人回来就好……人回来,总算是个安慰,对秦局长自己,对……对大伙儿心里头,都算是个交代。”她走过来,接过李成钢手里快要见底的杯子,又提起身旁印着“为人民服务”字的大暖壶给他续上水,水汽袅袅升起。“人是回来了就好……”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服自己,也像是想转移话题,驱散屋里的沉重,“你是不知道,你跟着赖局走的这几天,家里这边,咱们刘副局长可是遭了大罪了,天天焦头烂额,我看他那头顶,这几天功夫,白头发‘噌噌’往外冒,人都瘦了一圈。”
李成钢正要去接水杯,听到这话,手停在半空中,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来,锐利地盯着简宁,眉头习惯性地拧紧:“头大?出啥大事了?碰上难啃的硬骨头案子了?” 公安的老本行,让他神经瞬间绷紧,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哪个积案或者新发的大案能让人愁成这样。
“不是案子。”简宁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无奈和洞察世事的复杂表情,“是‘三警改干’的事儿!红头文件下发到各科室所队了!要求严格按照规定,分批分批地把符合条件的民警转成干部身份!” 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要命了”的意味,“这回是真刀真枪动真格的了!这下可好,整个局里彻底炸了营了!”
李成钢端着杯子的手稳住了,但眼神却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那平静话语下掀起的滔天巨浪。“三警改干”——这个悬在头上好一年多的靴子,终于砸下来了!这哪是简单的身份变动?这简直就是一场地震:命根子是编制:多少人熬了大半辈子,头发都盼白了,就指着这个“干部编”养老送终呢!退休金、看病报销、分不分得到房……全指望着它!
位子就要动一动:转了干,就有资格坐以前坐不了的椅子,管以前管不了的事儿了!谁上谁下?暗流涌动!
老脸往哪搁?干了三四十年的老黄牛,和刚毕业穿了两年警服的小年轻,谁先转?凭啥?那些“警士(工人)身份”干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同志,算不算?账怎么算?口水仗能淹死人!
真金白银的差距:现在还看不出来,退休以后干部和工人身份的工资、津贴、福利,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差一级工资,家里饭桌上可能就少一个硬菜!谁肯让?
这绝对是块滚烫的山芋,不,简直是块烧红的烙铁!谁碰都得掉层皮,沾上手就别想甩掉!无数的眼睛盯着,无数的心思绕着,无数的关系绞着!
“怪不得……”李成钢低声喃喃,把手里温热的搪瓷杯“咚”一声搁在坑洼不平的桌面上。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刘副局长那张最近肯定愁得拧成一团的脸,办公室里必定是烟雾缭绕,愁云惨淡。刘副局会被各种各样的人包围:拍着胸脯表功的老资格;拐了七八道弯递条子打招呼的;拿着文件抠字眼、脸红脖子粗质疑不公平的;为了自己能不能挤进第一批名单,或者为了工龄认定差一年而恨不得哭天抢地的……这事儿,政策红线碰不得,一点口子不能开,可人心又是那么复杂,稍有不慎,就能点着炸药桶。刘副局长那副老好人的脾气,在这种能把人逼疯的漩涡里挣扎,想想都替他难受。
“可不是嘛!”简宁心有戚戚地点点头,她在后勤科,就是个信息集散地,“办公室跟赶庙会似的!门槛儿真真是快被踩平了!托人情走关系的、探头探脑打听‘内部精神’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家里多困难的……哎呦,你是没见着,就今天上午,老张的老伴儿,那个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王婶,为了老张的取得学历时间差几个月够不上第一批,堵在刘局办公室门口哭得那个伤心哟!还有更绝的,治安队的老马和预审的老赵,为了一点资历认定的标准,差点在楼道里就呛呛起来!刘副局长这几天说话都带着破锣音儿,见着人过来就下意识地摆手摇头,愁得不行!大伙儿背后都偷偷叫他‘摆手局长’了!” 简宁学着刘副局长无奈摆手的样子,自己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成钢没再吭声,默默把杯底最后一点温水倒进嘴里。温热的水流进胃里,非但没驱散疲惫,反而像引燃了导火索,一股更深沉、更粘稠的倦意,混合着巨大的压力感,从骨头缝里、从心底深处,汹涌地漫上来,瞬间淹没了他。刚结束一场跨越千里、身心俱疲的出差,目睹了时代留在个人身上深刻的伤痕,气儿还没喘匀乎呢,另一场看不见炮火硝烟、却同样绞尽脑汁、耗尽心力的“硬仗”——一场关乎无数人饭碗、脸面、甚至家庭生计的“身份争夺战”,已经在局里打响了。作为政治处的副主任,分管这块烫手山芋,他根本无处可逃。
窗外,四合院彻底沉入了黑暗里,静得只剩下邻居家隐约的鼾声。李成钢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那张旧藤椅不堪重负地“嘎吱”呻吟了一声。他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然而,脑海里却异常嘈杂——仿佛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明天踏入公安局大门后,那必将充斥耳膜的喧嚣:激动的争辩声、急躁的拍桌子声、委屈的诉苦声、焦虑的打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