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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天气干冷干冷的。李成钢和简宁把女儿李思瑾送上了去部队的火车,月台上人声鼎沸,红彤彤的标语格外醒目。回到四合院那间略显陈旧的家里,李成钢没像往常那样收拾东西,也没换下那身半旧的中山装,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了靠墙的方凳上,眼神有些发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柿子树杈。

简宁在屋里转了一圈,把女儿临走前没叠整齐的被子重新整理好,一回头,看见自己男人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连帽子都没摘。她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成钢?你这是咋了?”简宁挨着他坐下,语气里带着关切,“从车站回来就看你心神不定的。不就是思瑾去当兵嘛,石城又不远,坐火车大半天就到了。你当年不也是十七八岁就跑去当兵了?这会儿倒舍不得闺女了?” 她说着,顺手把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挂在了墙上的钉子上。

李成钢像是被她的动作惊醒,猛地回过神,这才感觉到手指间一阵灼痛——原来是刚才无意识点着的“大前门”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烫着了手指。他“嘶”了一声,赶紧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搪瓷烟灰缸里,缸底已经积了不少烟蒂。

他搓了搓被烫到的手指,对着妻子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复杂,不像是因为女儿离开的伤感,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疲惫,又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期盼。

“不是担心思瑾,”李成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那丫头比我有出息,我放心。”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我就是……就是突然想起了这十年的事儿,一件件,一桩桩……”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眼角深刻的皱纹,又指了指窗外:“感觉……这刮了十年的风,好像……要停了。马上,就该雨过天晴了。”

简宁被他这话说得一愣,脸上写满了困惑,她下意识地也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干冷的北风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啥雨过天晴?”她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丈夫,带着点嗔怪,“你胡说啥呢?这入了冬,不一直都是阴天刮风吗?我看你是送走闺女,心里空落落的,开始说胡话了!这话可不敢在外头乱说啊!”

李成钢看着妻子那认真又带着点紧张的神情,知道她无法理解自己此刻的心境。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释然和笃定。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简宁的手背,触感温热。

“没乱说,”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风,真的快停了。天,也快晴了。”

他没有再多解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点菜。”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都只是简宁的错觉。

但简宁看着丈夫走向里屋换衣服的背影,心里却莫名地动了一下。她了解李成钢,他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虽然她听不懂他那“雨过天晴”到底指的是什么,可看着他似乎比往常挺直了些的脊梁,她隐隐觉得,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起身去拿放在五斗橱上的粮本和副食本,嘴里嘟囔着:“这爷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李成钢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好笑,知道跟她解释不清,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行了,我瞎琢磨的。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点肉,咱们也改善改善。”

第二天上班,李成钢和简宁一起到了分局。简宁去了后勤科,李成钢则径直走向大门旁的传达室。他像过去几年一样,熟练地将刚送来的报纸、信件和内部文件按照科室分门别类整理好,准备待会儿挨个办公室送去。

刚整理完,准备搬起来出门,传达室那扇旧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股冷风先钻了进来。接着,一个穿着臃肿旧棉袄、提着沉重铝制开水壶的身影走了进来,是曾经的赖副局长。

他把热水壶放在墙角,手里端着个掉了不少瓷、满是茶垢的大茶缸子。“成钢,忙着呢?”赖副局长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熟稔。

“赖局,”李成钢习惯性地用了旧称呼,站起身,“刚弄完,正准备送去。”

赖副局长摆摆手,走到他桌前,把茶缸子放下,从旧棉袄内兜里掏出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些墨绿色的茶叶末子。“来来来,别急着去。我这儿刚弄来点茶叶,味儿还行,咱爷俩喝两口,暖和暖和再去。”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拿起桌上李成钢的杯子,也不管干不干净,捏了一小撮茶叶末放进去,然后提起自己刚打来的开水,给他冲上。热气氤氲开来,带着一股廉价的、略带焦糊味的茶香,弥漫在狭小的收发室里。

李成钢看着赖副局长的动作,听着他那看似抱怨实则带着某种试探和意味深长的话,心里微微一动。他没接话,只是双手接过那杯滚烫的茶水,道了声:“谢谢赖局。”

老赖自己也端起他那硕大的茶缸,吹了吹气,呷了一口,然后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窗外分局的院子,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成钢听:“这天气啊……瞅着是阴得厉害,可我看呐,也该到时候了……总这么阴着,算怎么回事儿嘛……”

李成钢端着茶杯,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透过搪瓷杯壁传到掌心,他没有看老赖,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茶水很烫,茶叶很糙,但这杯由落魄老局长亲手泡的茶,在这寒冷的冬日清晨,却仿佛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收发室里,一老一少,两个经历过风浪、沉寂多年的公安,就这么默默地喝着茶。

赖副局长呷了一口滚烫的茶,咂咂嘴,然后瞥了一眼李成钢整理好的那堆报纸文件,哼了一声:“要我说,现在这些科室的人也是没眼力劲儿!这几年进来了多少小年轻?手脚齐全的,自己下来取一下报纸文件能累着?非得让你这么个老同志,一个一个给他们送上去?像什么话!”

李成钢笑了笑,捧着暖手的茶杯:“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也挺好。他们年轻人嘛,现在手头案子材料也多,忙的都是正经事。”

“正经事?屁!”赖副局长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声音压低了些,但那股子火气没压住:“忙个鸡毛!成钢,你是不知道,前段时间锅炉房没煤了,我去楼里找人签字领煤,正好看见俩新分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在憋一份案情简报。好家伙,我站旁边好奇瞅了两眼……”他咂咂嘴,一脸痛心疾首,“那写的叫个啥玩意儿?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得跟浆糊似的就不说了,错别字!好家伙,简直就是一箩筐!‘侦查’写成‘侦察’,‘凶器’写成‘胸器’!这要是搁以前我在位的时候……”他猛地顿住,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亮起不甘的光,手指用力点着桌面,“这玩意儿敢呈上来?老子当场就给他撕了!把直属领导叫过来骂他个狗血淋头!基本功都不扎实,办个屁的案子!”

李成钢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他知道这位老刑侦骨子里对专业的要求极高,这十年的憋屈,让他看到这些乱象更加难受。他喝了口茶,温言道:“赖局,消消气。这不是……特殊时期嘛,情况特殊。慢慢来吧,总得有个过程,习惯就好了。”这话既是安慰对方,也是安慰自己。

赖副局长重重叹了口气,端起茶缸又灌了一大口,仿佛要把那股郁闷一起咽下去。两人默默喝着茶,不大的传达室里只有报纸的油墨味、茶叶的苦涩味和开水散发的白汽。

就在这时,传达室门口探进一颗年轻的脑袋,是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亮。他显然刚参加工作不久,脸上还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傲气。他一看屋里坐着的李成钢和赖副局长,直接大咧咧地开口喊道:

“喂!老李!”他手指点了点李成钢,“你送完文件回来,顺道帮我把我桌上那封信给寄了,就桌上那封牛皮纸的,贴好邮票了!地址写清楚了,可别寄丢了!”说完,眼光又瞟向赖副局长,语气更加随意,“哎,老赖头!我说你这锅炉烧得不行啊?我们科下午去打水,水都不烫了!多用点煤使劲烧烧,别抠抠搜搜的!我们要泡茶呢!”

李成钢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刚想开口应承下来再提醒对方注意点礼貌,旁边的赖副局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本就身材高大,此刻带着锅炉房的烟火气和积压的怒火,气势更是迫人。他两步跨到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把整个门框都堵住了,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盯着那个小年轻,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

“小伙子!”赖副局长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看你长得也人五人六,斯斯文文的,你爹妈在家……就是这么教你跟人说话的?!”他特意在“爹妈”和“教”字上加重了语气。

小年轻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气势慑得一懵,脸瞬间涨红了,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顶回来:“我……我怎么说话了?让他们帮个忙怎么了?叫你老赖头怎么了?你不就是个烧锅炉的吗?牛气什么呀!”

“烧锅炉的怎么了?”赖副局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震得窗玻璃嗡嗡响,“烧锅炉的也是你前辈!烧锅炉的也比你懂得规矩!没大没小,目无尊长!你爹妈没教,我替他们教教你什么叫尊重!”他作势就要往前一步。

李成钢眼疾手快,一步插到两人中间,一只手轻轻拦在赖副局长胸前:“老赖老赖!算了算了!年轻人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扭头又对小年轻快速使了个眼色,“小王是吧?寄信是吧?行,我待会儿回来给你寄。水的事我跟老赖说,保证下午够热。你先忙你的去,啊?赶紧的!”他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小年轻看着赖副局长那要吃人的眼神和李成钢息事宁人的态度,心里也有点怵,嘴里嘟囔了一句“臭烧锅炉,牛气啥。狠狠瞪了赖副局长一眼,转身快步走了。

李成钢这才松了口气,扶着余怒未消的赖副局长坐回凳子,又给他续了点热水:“赖局,消消火,跟个毛头小子置什么气。”

赖副局长胸膛起伏几下,端起茶缸猛灌了几口,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他看着李成钢,忽然咧开嘴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成钢啊……”他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李成钢的肩膀,“你小子……是真行!三十出头的人,这性子……稳得跟口老钟似的!搁我当年像你这个年纪,那兔崽子一句话,我这火爆脾气早蹦起来给他按地上好好‘讲道理’了!你这养气的功夫……咋练的?”

李成钢只是低头笑了笑,拿起自己的杯子也喝了一口,那苦涩的茶水似乎有了点回甘的味道。他看着窗外分局大院开始陆续上班的人影,平静地说:“嗨,都一个单位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说到一块去就多唠两句,实在不行……”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那就各走各的阳关道呗。计较那么多,累得慌。”

赖副局长定定地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又拍了拍他肩膀,这次力道轻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认同。他看着桌上那摞厚厚的报纸文件,又看看角落里那个默默冒着热气的热水壶,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嗯……说得好啊。三十多岁……能有这份见识,这份沉得住气……不容易,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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