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道口派出所里刚开完一个简短而压抑的早会。如今外面风声鹤唳,许多原本该派出所管的事,都被黄毛们各式各样的“鬼火战斗队”、“蚊攻雾卫指挥部”给抢着“管”了起来,民警们往往插不上手,也不敢轻易插手,只能憋屈地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乐得“清闲”——如果这种无所事事的压抑也能叫清闲的话。
李成钢和陈副所长两人窝在办公室里,一人抱着一个掉了漆的大茶缸子,吹着浮沫,小口啜饮着滚烫的粗茶,相对无言,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和憋闷。
“这鬼天气……”陈副所长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外面的风,还是在骂别的。
李成钢刚想附和两句,就听见外面接待室传来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和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
“公安同志!公安同志!不好了!快!快去救救黄二狗吧!再不去人就没了!要被那这个黄毛打死了啊!”
办公室里两人一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黄二狗?就胡同里那个老实巴交、见人就憨笑、以捡破烂为生的光棍汉?他还能惹什么事?那些“黄毛”再怎么闹腾,也不至于找一个捡破烂的麻烦吧?这完全没道理啊!
两人放下茶缸,刚站起身想出去问问情况,就听见外面刘指导员那严肃而古板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
“怎么回事?慢慢说!黄二狗怎么了?谁打他?在哪里?” “就……就在东口废料场那边!是……是‘鬼火xx战斗队’那帮人!围着黄二狗打呢!棍棒都用上了!满地是血啊公安同志!”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小王小李!跟我走!”刘指导员显然被这种“公然行凶”激怒了(或者说,他骨子里那种是非分明的正直感被触动了),根本没等李成钢他们这几个副所长商量,就立刻点了几个人,急匆匆地冲出了派出所。
李成钢和陈副所长追出来时,只看到刘指导员带着人远去的背影。陈副所长皱紧眉头:“老刘这脾气……也太急了!也不先问问清楚怎么回事!那‘xx鬼火战斗队’是好惹的吗?”
李成钢心里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和陈副所长杯子里面的茶都没喝完,没多久,又一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派出所,脸上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不好了!不好了!公安叔叔……你们过去的几个公安叔叔他们……他们也被那帮人给围住了!不让走!吵吵嚷嚷的,眼看也要动手了!”
“什么?!”李成钢和陈副所长脸色骤变!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恰好刘副所长也从隔壁办公室闻声出来,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陈副所长急道:“老刘这人太直,肯定跟那帮人硬顶上了!得赶紧去人支援,不然要吃亏!”
李成钢立刻点头:“陈所,咱俩带剩下的人过去!刘所,张所去分局开会了,你赶紧骑上车去分局汇报这个情况!要快!说明我们的人被围了,情况紧急!”
刘副所长也知道事情严重,二话不说:“好!我这就去!你们小心点,千万别冲动,稳住局面等我回来!”说完就跑向车棚推自行车。
李成钢对陈副所长快速说道:“陈所,把人都叫上!带上……带上警棍和手铐吧,但非万不得已千万别用!主要是把人先弄出来!”
陈副所长点头,立刻朝屋里喊:“所有人!紧急集合!带上装备,东口废料场,快!”
顿时,派出所里剩下还能动的民警都动了起来,虽然心里都打着鼓,但职责所在,还是迅速拿起警棍,跟着李成钢和陈副所长,小跑着冲向事发地点。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都知道这趟差事,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引火烧身。风还在呼啸,吹得他们的衣角猎猎作响,仿佛在预示着前方的凶险。
李成钢和陈副所长带着几名民警,一路小跑赶到东口废料场。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几十个臂戴红袖标、情绪激动的“黄毛”青年,正挥舞着棍棒和皮带,将刘指导员和先来的几名民警以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黄二狗围在中间,推推搡搡,叫骂声不绝于耳。刘指导员脸色铁青,挡在最前面,正竭力地试图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完全被对方的喧嚣淹没了。
“都住手!干什么!我们是公安!”李成钢大喝一声,和陈副所长带着人奋力挤进人群,与刘指导员等人汇合,迅速将被打得头破血流、蜷缩在地上的黄二狗护在中间,形成了一个脆弱的保护圈。
“公安?公安了不起啊?公安就能包庇破坏分子吗?”一个领头模样的黄毛青年梗着脖子叫嚣,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成钢脸上。
李成钢强压着火气,尽量让语气保持平和:“同志!有话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黄二狗他怎么就成破坏分子了?”
“他撕毁重要通告!破坏我们的大好形势!这就是现行破坏!罪大恶极!”另一个黄毛抢着喊道,挥舞着手里的半截砖头。
通过七嘴八舌、夹杂着大量口号式语言的叫骂,李成钢等人总算勉强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黄二狗这个以捡破烂为生的半傻子,根本不识字,也不知道墙上那些贴得层层叠叠、花花绿绿的纸到底是什么。他只看重那些纸能卖钱,今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想把一些旧的、快要脱落的纸张撕下来拿去废品站换几个钢镚儿。结果就被这群“红星战斗队”的黄毛们撞了个正着。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公然破坏他们的“歌名成果”,是“街机敌人”的挑衅行为!于是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顿毒打。
刘指导员赶到后,一看只是这么个原因,而且黄二狗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立刻出言制止,要求将人带回派出所处理。但这帮已经打红了眼的黄毛根本不干,反而叫嚣着要刘指导员“站稳立场”,“就地正法”这个“破坏分子”,甚至还给刘指导员也扣上了“包庇坏分子”的帽子。刘指导员为人正直古板,坚信凡事要讲程序讲法律,怎么可能听从这种无法无天的要求?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冲突升级。
“同志们!同志们!听我说两句!”陈副所长提高嗓门,试图讲道理,“黄二狗的情况我们了解,他这里有点问题(指指脑袋),不识字!他撕纸就是为了卖废品,绝对没有主观破坏的意思!这顶多是个教育问题,够不上敌我矛盾!咱们要按政策办事,不能乱来啊!”
“放屁!脑子有问题就能随便撕了?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必须严惩!以儆效尤!”黄毛们根本不听,情绪反而更加激动,包围圈越缩越小,棍棒几乎要戳到民警们的脸上。
李成钢一边奋力挡开伸过来的棍子,一边继续耐心劝说:“国有国法!就算他真有错,也应该由我们公安机关依法处理!你们这样私自围殴,也是犯法的!快散开!让我们把人带走!”
“法?现在我就是法!你们公安机关要是不能歌名,就滚开!”领头的黄毛狂妄地叫喊着,引来一片附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李成钢、刘指导员、陈副所长背靠着背,汗水浸湿了后背,心里焦急万分。他们一直在等待分局的支援,可等了这大半天的,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老陈,分局的人怎么还没到?”刘指导员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焦灼和不满。
陈副所长摇摇头,脸色难看:“不知道啊!按理说早该到了!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或者……分局那边也抽不出人手?”
这个猜测让三人心头都是一沉。如果分局都无力支援,那他们今天恐怕……
眼看这帮黄毛越来越躁动,大有彻底失控、强行抢人甚至围攻警察的架势。李成钢、刘指导员、陈副所长三人艰难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绝望。
今天这关,恐怕真的不好过了。他们不仅要保护一个无辜的傻子,还要在面对一群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时,竭力守住法律的底线和自身的安全。这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冰冷的恐惧感,伴随着呼啸的北风,一点点渗进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冲突即将彻底爆发的危急关头,废料场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嘈杂的喧闹声,还夹杂着许多中年男女焦急的呼喊:
“小兔崽子!你给我住手!” “二蛋!你疯了!快把棍子放下!” “三驴子!你敢打公安?反了你了!看回家我不打断你的腿!”
只见张所长和刘副所长匆忙跑来,但他们身后跟着的,不是期待中的分局武装民警,而是一大群穿着工装、系着围裙、神色焦急愤怒的男男女女——正是那帮“黄毛”们的父母、叔伯、婶娘!
原来,刘副所长赶到分局向张所长说明情况,两人向分局求援,却根本找不到能做主的领导。主持工作的吕政委支支吾吾,甚至搬出“要支持黄毛们的革命行动”的话来搪塞,赖副局长争辩了几句还被扣了帽子。两人一看指望不上分局,急中生智,立刻想到这帮“xx鬼火战斗队”的成员基本都是五金厂的子弟,于是火速赶往五金厂,找到厂领导和车间主任,说明了情况的严重性——再不制止,你们厂的孩子就要围攻公安,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了!
厂领导一听也吓坏了,立刻通过大喇叭紧急呼叫,把所有相关职工的家长都召集了起来。家长们一听自己孩子在外面无法无天要打公安,这还得了?立刻扔下手里的活,跟着张所长他们就冲了过来。
这下场面彻底乱了套。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黄毛们,一看到自己爹妈爷奶怒气冲冲地杀到,顿时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气焰矮了半截。有的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棍子往身后藏,有的想溜被自家老娘一把揪住耳朵,现场顿时陷入一片鸡飞狗跳的训斥、哭喊和辩解声中。
“爸!你听我解释!我们在抓坏分子!” “解释个屁!坏分子用得着你们抓?公安是干什么吃的?我看你就是欠揍!” “妈!你别拉我!我们在干歌名!” “革你个头!先把你自己革明白了再说!赶紧给我回家!”
趁此混乱,张所长赶紧找到那个领头的黄毛,压低声音,用一种看似严肃实则妥协的语气说道:“小同志!你们的‘革命热情’我们看到了!放心,人我们一定带回去!绝对严肃处理!严厉惩处!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先让家长们把孩子们带回去,别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好不好?”
那领头黄毛此刻也被自己老爹瞪得心里发毛,又听张所长这么说,总算找到了个台阶下,勉强哼唧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张所长立刻给李成钢他们使眼色。李成钢、陈副所长和刘指导员心领神会,赶紧搀扶起几乎昏厥的黄二狗,带着惊魂未定的民警们,小心翼翼地、快速地从逐渐散开的人群缝隙中撤离了出来。
一路无话,直到快步回到派出所,关上大门,所有人才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个个都是一身冷汗,后背冰凉,心有余悸。
刘指导员擦了把额头的汗,第一时间安排人:“快!赶紧找辆车,把黄二狗送医院!伤得不轻!”
老民警老吴这时候才缓过劲来,看着张所长,心有余悸又带点后怕地调侃道:“张头,行啊你!刚才那话说的,跟真事儿似的!你不会真打算应了那帮小黄毛的要求,把黄二狗拉去打靶吧?”
张所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烦躁地挥挥手:“去去去!一边玩去!还打靶?我现在一个头两个大!这黄二狗……捡个破烂惹出这么大祸……我这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了!关也不是,放也不是!唉!”
另一边,李成钢和陈副所长把刘副所长拉到一边,低声问:“老刘,到底怎么回事?分局的支援呢?你怎么想起把这帮家长弄来了?”
刘副所长一听这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爆了粗口:“他奶奶的! 别提了!我冲到分局,找到老张一起汇报。结果你猜怎么着?秦局长人影都找不着!主持工作的那个新来吕政委,说话支支吾吾,阴阳怪气,居然说什么‘富治部长指示了,要我们充分信任和支持黄毛们的歌名行动’!赖副局长看不下去,争辩了两句,说不能无法无天,好家伙!当场就被那软骨头政委扣了个‘思想油倾’、‘怀疑黄毛小将’的帽子!我和老张一看这架势,完了!指望不上这帮官老爷了!”
他越说越气,语速极快:“时间不等人啊!我们再不想出辙,你们就得被那帮小崽子包了饺子!老张突然想起来,这帮‘xx鬼火战斗队’的,基本都是五金厂的子弟。得!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俩立马掉头跑去五金厂,连哄带吓唬,总算把他们厂领导和家长都给动员来了!谢天谢地,总算赶上了!妈的!上面这帮当官的,就知道唱高调,真不把咱们下面兄弟的命当命啊!”
李成钢和陈副所长听得也是心头火起,但又怕隔墙有耳,连忙拉住情绪激动的刘副所长:“老刘!消消气!消消气!慎言!慎言啊!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你这招釜底抽薪,高!实在是高!”
虽然危机暂时解除,但派出所里弥漫的气氛却更加沉重了。连分局领导都如此态度,他们这些基层民警,往后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法律和秩序,在这股狂热的浪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