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带着冰碴子的鞭子,抽在胡同的青砖灰瓦上,呜呜作响。胡同里行人稀少,个个裹得严实,缩着脖子匆匆赶路,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各家各户房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又粗长了几分,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灼——粮站、煤店前排起的长龙成了常态。
李成钢紧了紧棉警服的领口,和老吴并排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沿着熟悉的路线巡逻。车轮压在冻得硬邦邦的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咯噔”声。
“师傅,这天儿,真邪性。”李成钢侧头避过一股强劲的穿堂风,“煤票的事儿才消停两天,可看这架势,为了一口热乎气,指不定还得闹腾。” 他特意压低了声音,目光扫过几个缩在墙根、眼神闪烁的闲散身影。
老吴“嗯”了一声,深邃的目光同样扫过空寂的胡同、紧闭的门户和那些躁动不安的角落。他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越是天寒地冻,物资金贵,就越有人想走歪路。麻杆儿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顶多是疥癣之疾。真正要防备的,是瞅准了这缺衣少食的空档,想捞一把大的狠茬子。” 他没有点名,但师徒俩心照不宣。
李成钢摸了摸腰间的小本子——关于“大杆儿”赵铁柱的信息早已烂熟于心。算日子,就是这两天了。一个因偷盗公家物资进去的滚刀肉,。
“明白,师傅!眼睛都亮着点。”李成钢的声音沉稳下来。
巡逻并非总是惊心动魄。更多的时候,是处理邻里间因寸土寸水、一柴一炭而起的鸡毛蒜皮的纠纷。
刚离开煤站来到南锣鼓巷 附近,就见贾张氏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堵着95号院门口骂街
“……阎老西!你别给我装蒜!我家棒梗就在你家门口摔的跤!冰溜子掉下来差点砸着他脑袋!不是你家房檐上结的,还能是谁家的飞到我家门口?可怜我大孙子吓得魂儿都没了!我老婆子心疼啊!你说怎么办吧?赔!必须赔!赔两斤棒子面给我孙子压惊!”
阎埠贵气得胡子直翘,隔着门板嚷嚷:“贾张氏!你讲不讲理!这天寒地冻,哪家房檐没冰溜子?风一刮到处都可能掉!棒梗自个儿在胡同里疯跑不看路摔了,关我家屁事!讹人也不是你这么个讹法!”
周围几户人家探头探脑,有劝架的——“贾家嫂子,算啦算啦,孩子又没真伤着……”;也有撇清关系的——“我们家屋檐天天扫雪,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场面一片混乱。
老吴和李成钢停下车子。老吴眉头一皱,沉声道:“吵嚷什么!”
李成钢领会,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派出所的威严:“都安静!贾大妈,阎老师,具体怎么回事?棒梗人呢?伤了没有?”
看到穿制服的来了,贾张氏仿佛找到了靠山,一把拉住李成钢的胳膊,哭天抢地:“李公安啊!您可得给我做主!这老抠门害我孙子……”阎埠贵也急忙开门出来解释。
李成钢检查了缩在贾张氏身后、除了吓得有点蔫并无大碍的棒梗,又抬头看了看阎家和其他几户房檐上的冰溜子,痕迹杂乱。他心知肚明,这就是贾张氏借题发挥想占便宜。他看了一眼师傅。
老吴背着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行了!贾张氏,孩子没伤着是万幸。房檐冰溜子各家都有责任清理,街道三令五申。阎老师,你家门口这块确实积冰严重,街道巡逻队之前也提醒过你吧?赶紧扫了!要是再有冰溜子掉下来伤着人,不管谁家的,你们这条胡同的门户都得担责任!至于赔偿白面?纯粹胡闹!赶紧散了,该干啥干啥去!”
老吴的处置既点明了贾张氏的胡搅蛮缠,也指出了阎埠贵的隐患,更抬高了街道的规矩压住所有人,最后一句“该干啥干啥去”带着不容反驳的结束意味。贾张氏虽然不甘心,在老吴的目光下也不敢再闹,咕哝着骂骂咧咧拉着棒梗走了。阎埠贵和其他邻居也赶紧回去拿工具扫雪除冰。
一场风波平息。李成钢默默记下师傅处理这类“民生纠纷”的分寸感——既要讲理,更要借势(街道规定),还要快刀斩乱麻。这看似琐碎,却是维持基层秩序的关键。
下午,李成钢被派去街道办送文件。刚走进门,就听见王主任正压低声音叮嘱积极分子:
“……没错,今天上午回来了。赵铁柱,瘦得脱了形,眼神跟刀子似的冷!麻杆儿那怂货,见了他哥跟耗子见了猫,大气不敢出。”
李成钢心头一紧。大杆儿,回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交材料,竖着耳朵。
积极分子甲低声补充:“主任,我中午瞧见那赵铁柱在煤场后墙根那片转悠,眼睛就盯着那些堆着的煤山和运煤车,瞅了好一阵子! 那眼神……绝不是看热闹。”
积极分子乙也点头:“是啊,麻杆儿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鬼鬼祟祟的。 这哥俩怕不是刚出来就惦记上公家的煤了吧?这要让他们得手,可不是小数目!”
王主任脸色凝重:“唉,这臭鱼回来得真不是时候!煤这么紧,真要出点岔子,老百姓得冻死、闹翻天!老吴和李公安那边……”
李成钢适时咳了一声。众人收声,堆起笑打招呼。李成钢装作不经意:“王主任,刚听你们说……赵铁柱回来了?还去煤场转悠了?”
王主任叹气:“是啊李公安,今天上午才到家。下午就带着麻杆儿去煤场踩点了! 这意图太明显了。你们师徒务必多费心,盯紧点!那可是几吨几十吨的煤啊!”
“放心,职责所在,我们一定盯死!” 李成钢语气铿锵,拿了回执告辞。踩点煤场! 赵铁柱的野心和行动力超出了他的预估,看来不是简单的寻仇,而是瞄准了当前最紧俏的物资,想干一票大的捞钱!这性质远比报复警察恶劣得多,也更危险。
傍晚,天色阴沉如墨,寒风砭骨。师徒二人结束巡逻,推车路过国营煤场高大的后围墙附近。这里相对僻静,只有煤堆隐约的轮廓和高墙上昏黄的安全灯。
突然,老吴猛地刹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墙根深处一片更浓重的阴影里。李成钢立刻顺着师傅的视线望去——
只见两个紧贴着墙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迅速分开!其中一个矮小猥琐的身影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慌慌张张就想往更暗处钻。而另一个的身影却只是缓缓直起身,不但没逃,反而从阴影中向前挪了半步,让自己的脸暴露在远处微弱的光线下。
正是赵铁柱!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麻木的冷酷和被撞破图谋后更加浓烈的怨毒,直直地刺向老吴和李成钢。他甚至还用带着手套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搓了搓沾在裤腿上的煤灰。
老吴身躯完全转向他们,像一堵移动的城墙。他没有立刻呵斥,只是用那沉静如渊、洞穿一切的目光,牢牢锁定赵铁柱。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放在了腰间的武装带上。
赵铁柱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那绝不是笑,更像是对某种“运气不好”的无声咒骂。他用力用肩膀撞了一下还在发抖的麻杆儿,转身,两人无声无息地迅速消失在煤场围墙的拐角处,如同两道融入暗夜的鬼影。
派出所里,灯光昏黄。
“师傅,他们果然在打煤的主意!” 李成钢语气急促,“胆子太大了!”
老吴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哼,刚出来就急着找死!踩点国营煤场,这是想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根基啊! 性质变了,不再是报复你我那么简单了。” 他端起冰冷的搪瓷缸灌了一大口水,眼神锐利如刀:“他以为这还跟以前他偷摸厂里点螺丝钉一样?这是要捅破天!”我向张所汇报一下情况去。
所长办公室亮着灯,炉子烧得正旺,通红的炉壁散发着干燥的热气,将屋内的寒冷驱散殆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张所长正对着桌上的一张辖区地图皱眉琢磨着什么。门被推开,卷进一股刺骨的冷风。
“所长,” 老吴摘下冻硬的棉警帽,脸上带着巡逻归来的凝重,“储煤场那边,有情况。”
“嗯?” 张所长抬眼,示意他坐下说。
“不是小事,” 老吴没坐,直接走到桌前,指着地图上煤场的位置,“刚才巡过去,墙根底下雪地里发现的。两行新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方向直冲煤堆区,就在东边那个豁口附近踩点琢磨呢。绝不是路过的。踩点踩得明明白白。”
张所长神色一凛,身体微微前倾:“踩点?看清楚人了?”
“看到了赵铁柱两兄弟,” 老吴道:“但我估摸着,还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货色。天寒地冻,煤价涨上了天,铤而走险的人不会少。今晚风大天寒,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短暂的沉默。炉子里煤块噼啪轻响。张所长的手指在粗糙的地图边缘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
“守株待兔。” 他下了决断,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不能让这老鼠爪子真伸进国家财产里。老吴,你是熟面孔,地形也熟,你牵头。叫上你徒弟李成钢,再让老王辛苦一趟,他熟悉那片的犄角旮旯。” 老王是街道治保员主任。“后半夜最冷的时候,煤场西边那个堆料场的小屋子后面,视野好,还背风。你们仨就蹲那儿。”
“明白!” 老吴挺直腰板。
“记住,” 张所长加重语气,目光扫过老吴,“贼精着呢,今天你撞破他们了,估计要等几天才动手。给我沉住气!务必抓现行!人赃俱获!”
“你放心!” 老吴用力点点头,眼中是猎手般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