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家刚吃完一顿相对还算不错的晚饭——主食是掺了些白面的二合面馒头,菜是炒白菜,里面飘着几片过年时李成钢弄回来的腊肉丁,炒土豆丝,鸡蛋汤,油星子也比平时多些。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就着昏黄的灯泡拉家常,话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粮食,只聊着厂里的趣闻、邻居琐事,气氛刻意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与体面。
李雪姣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事,王秀兰慈爱地听着,李建国吧嗒着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李成钢则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有些放空,显然心思并不全在妹妹的讲述上。简宁收拾着碗筷,动作轻缓。
就在这时,笃笃笃——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谁啊?进来吧。”李建国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许大茂那张带着标志性精明笑容的脸探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棉袄,手里拎着个不大的纸袋,显然是从后院穿过中院过来的。
“哟,都在呢!李叔,王婶,吃过了吧?钢子哥,嫂子!”许大茂脸上堆着笑,显得格外热情,眼神迅速扫过桌上的碗碟(看到二合面馒头时微微一闪)和屋里的每个人,尤其在李成钢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是大茂啊,快进来坐。刚吃完,你吃了吗?”王秀兰起身招呼。
“吃了吃了,这不刚从厂里回来嘛。”许大茂这才完全推门进来,顺手把门掩上大半。他走到桌前,将手里那个有点分量的纸袋放在桌上,里面传出硬物碰撞的轻微声响。
“嗨,这不前阵子去下乡放电影,”许大茂脸上带着些许工作带来的自得,“公社的老乡们热情,非塞给我点山核桃尝尝鲜。我爸妈和我妹妹那边,我送过去了些。这些是特意留出来的,想着雪姣妹子和嫂子爱吃零嘴儿,就带过来给她们甜甜嘴儿,也给叔叔婶子尝尝。” 他说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东西来源、自家分配,又显得邻里和睦,把袋子往李建国和李雪姣那边推了推,脸上的笑容依然热情,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哎哟,这可太客气了,大茂。你这孩子有心了,还惦记着。”王秀兰连忙道谢。
李建国也点点头:“嗯,老乡们实诚,你这放映员工作干得好,人家才念你好。”
李雪姣开心地看着纸袋:“谢谢大茂哥!”
许大茂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郑重,目光转向李成钢:“钢子哥,嫂子……那个,有点事儿……想跟你聊聊。”他声音压低了些,眼神里带着认真”。
李成钢心下了然。许大茂从后院特意登门送东西,必有缘由。他站起身,拍了拍许大茂的肩膀:“行,大茂,屋里抽根烟去。” 他转头对家人说:“爸,妈,你们先聊着。”
简宁递给李成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李成钢带着许大茂进了他和简宁的小房间。空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李成钢示意许大茂在床边坐下,自己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支递过去,又熟练地划着火柴给许大茂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个男人之间升腾弥漫,隔开了外屋的温情。
许大茂深吸一口烟,做出一副斟酌工作的样子,刚想开口:“钢子哥,我这次来是想……”
“大茂,”李成钢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语气低沉而直接,目光直视着许大茂的眼睛,“你一个人在咱们院后院住着,日子看着自在,也得留个心。手里宽裕的时候,多往实在耐用、能顶饥扛饿的东西上想想。粮食,是根基。你自己,还有许叔那边,都得提前想着点,手头有点实实在在能撑得住的东西,心里才安稳。”
“咳咳咳……”许大茂正吸着烟,冷不防被李成钢这突兀又精准点破他想法的言论呛得连连咳嗽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香烟灰掉在裤子上都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李成钢那张在烟雾后面显得沉稳而笃定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惊疑不定!
“钢……钢子哥?!你……你也……”许大茂的声音都变了点调,后半截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今天鼓足了勇气,本想用隐晦的方式提醒李成钢,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比他更直接、更坦率!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也让他心头剧震!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只有烟草燃烧嗤嗤声的寂静。
许大茂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重重地吸了口烟,又用力把烟气吐出去,仿佛要把刚才的惊愕吹散。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带着一种特有的、谨慎传递信息的腔调和某种深刻的忧虑:
“钢子哥……不瞒你说,兄弟我今儿过来,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你家虽然四个人拿工资,日子体面(他瞄了一眼外屋方向,意指二合面馒头),可……可雪姣妹子正长身体,那饭量一天赛一天啊!再说了,”他顿了顿,眼神闪烁着,似乎在回忆什么,“钢子哥,嫂子,你们都在公安工作,觉悟高,见的事也多……兄弟我……这段时间响应号召,老往各个公社跑,放电影,宣传大食堂的好处……”
他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汇报某项值得警惕的工作情况:“那下面的大食堂……场面是真热闹,老百姓的热情是真高!可……可兄弟我这个没种过地的,放电影出身的人看着吧……那吃法儿喝法儿,这热气腾腾的景象背后……” 他斟酌着用词,带着官方语境下的隐晦,“这劲儿……说实话,就算是过去真正的‘大户人家’,它……它也讲究个细水长流不是?这才几个月光景?现在……唉,多的我也不好细说了,就是觉得……这步子迈得,有点……有点太急了?钢子哥,你……你是明白人,心里得有根弦儿啊!” 他猛地又吸了一口烟,脸上带着一种属于“积极分子”对政策执行中潜在问题的忧心和后怕。
李成钢静静地听着,烟雾笼罩着他的脸,眼神在烟气中锐利如鹰。许大茂这番话,用他“放映员”的视角,印证了基层正在发生的、违背常理的透支。“地主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这句来自许大茂这个实际主义者、善于观察的“积极分子”的心底话,比任何报告都更真实、更具冲击力。
“大茂,谢谢你。”李成钢的声音很沉稳,带着真诚,“这份心,兄弟我记下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许大茂得到了肯定的回应,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点,但随即习惯性地竖起耳朵听了听外屋的动静,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般站起来:“那……那就好!钢子哥,你心里有谱就行!我……我这还得回后院拾掇一下,明天还得早去厂里准备片子,就不多待了!走了啊!”他掐灭了烟头,动作麻利。
李成钢也不挽留,起身送他。打开隔间门时,李家三口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许大茂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种精明干练、带着点自信的笑容:“李叔,王婶,雪姣妹子,我回后院了,你们歇着!”说完,步履匆匆地穿过中院,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方向。
门重新关上。
李成钢回到桌旁坐下,拿起桌上许大茂留下的那袋核桃,入手沉甸甸的。
李建国弹了弹烟灰,沉声道:“这许大茂……也看出来了?”
王秀兰若有所思:“他爹妈带着小妹不是在电影院那边嘛?他一个人吃住这儿怎么也担心……”
李雪姣拿起一个核桃把玩着,有些懵懂。
简宁从厨房走出来,用眼神询问丈夫。
李成钢捏着那颗坚硬的核桃,感受着粗糙外壳下的分量,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和更深层次的警惕:
“许大茂这家伙……别看他整天到处吹牛打屁,轧钢厂里可是混得风生水起,跟个到处钻营的能人似的。可见这份眼力劲儿……啧,真不是虚的!”
他脑海中闪过原着里许大茂堪称“情圣”的种种手段,那份对女人情绪的精准把握和投其所好的本事,再结合此刻他对基层粮食状况那敏锐到近乎惊悚的直觉:
“他能把这放映员干成厂里职工熟知放映骨干,能把这四九城下到乡村的人情世故摸得门儿清,能在那些公社干部堆里吃得开、捞到好处,能……能哄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晕头转向,靠的绝不只是嘴皮子。这孙子,眼睛毒,心思更活!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很多人是看不见,或者看见了也不敢深想、不敢点破!这份对潜在危机的嗅觉,这份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事……”
李成钢轻轻把核桃放回袋子,看向妻子和家人,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连阎埠贵这个老算盘、许大茂这个年轻的人精儿,都开始用各自的方式未雨绸缪了……这风刮起来,怕是要比我们想的,更凶、更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