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懒洋洋地涂抹在胡同斑驳的墙壁上,李成钢蹬着那辆自行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咯噔”声。空气里弥漫着初夏傍晚特有的温热气息,混杂着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白菜炖粉条的寡淡、咸菜炒豆干的酱香,偶有一丝难得的肉香气钻进鼻孔,引得人精神一振。结束了派出所一天的繁杂工作,这种熟悉而温暖的烟火气,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胡同口的槐树下,照例聚着几个摇蒲扇纳凉的老爷子老太太,见他骑车过来,笑着打招呼:“钢子,下班啦?” “嗯呐,下班了,您几位凉快着呢?” 李成钢熟练地单脚支地,笑着回应几句家常话,这才重新蹬车,拐进自家的小院门。
“爸,妈,我回来了!”
他把自行车稳稳地支在院角的石榴树下,熟练地落了锁。刚推开自家那扇贴着褪色年画的房门,一股家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比外面稍暗,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最显眼的是靠窗那张擦得锃亮的八仙桌旁,妹妹李雪姣正伏案疾书。快十五岁的少女身姿挺拔,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肩侧,眉头微蹙,小脸上满是认真,手里的钢笔在作业本上沙沙作响,显然正与代数题鏖战正酣。她只抬头飞快地叫了声“哥”,眼神就又黏回了书本。
客厅的另一边,父母坐在靠墙的方桌旁。桌上摆着印有“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缸子,袅袅地冒着热气。父亲李建国穿着轧钢厂发的深蓝色工装背心,露出晒得黝黑的结实臂膀,手里捏着烟,正在看着那本快翻烂的电工技术书。母亲王秀兰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拿着块抹布,一边随手擦着桌角早已不存在的浮灰,一边听丈夫说话,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虑。
“……厂里这次动静是真不小,”李建国声音洪亮,带着工人阶级特有的豪爽,“上头说了,要大干快上,赶英超美!各个车间都扩,光是咱们电工组,计划就要添十几个学徒工!”
王秀兰停了手里的动作,眉头拧得更紧,忍不住插话:“建国,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得心里有数。带徒弟是好事,脸上有光,可责任也大啊!你是四级工没错,可带徒弟那不一样,那得手把手教,从认螺丝刀开始,一点马虎不得!电工这活儿,看着是干净舒坦坐办公室,可哪次爬高下低、碰高压电柜不是提心吊胆?一个不留神,你自己出事是小,徒弟要是磕了碰了电着了,你咋跟人家爹妈交代?车间主任再怎么说,你也别逞能,实在推不开,带一个顶天了!带多了,你根本顾不过来!”
李建国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带着点被关心的得意,也有点大男子主义的满不在乎。他挥了挥手里的烟头,像在驱赶妻子的担忧:“哎呦,知道啦知道啦!秀兰,你这念叨劲儿!我这不也是响应厂里号召嘛。再说了,主任找我谈话,那是看得起咱老李的手艺!你放心,我心里有杆秤,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真要带,我也挑个机灵稳重的慢慢教,保管出不了岔子。” 他打着哈哈,试图安抚妻子。
李成钢脱下警服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钩上,露出里面的白背心,听着父母的对话,笑着走过去,拿起桌上暖壶给自己也倒了杯开水:“爸,妈说得在理,安全是大事。不过爸,照这次扩招的阵仗,论资排辈,您这四老油条,车间主任都亲自找你谈话了,是不是也该给您肩膀上加点分量?比如……整个班长当当?” 他语气调侃,带着几分揶揄,也带着儿子对父亲手艺的骄傲。
李建国被儿子这么一说,腰杆似乎挺直了些,脸上那点得意有点压不住了。他“嘿嘿”两声,吸了口烟,吐出一个不算圆的烟圈,才故作平淡地说:“咳,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车间主任是提了一嘴,说我这人稳重,技术也扎实,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可能……可能真要加加担子。” 那“加加担子”几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朴实的自豪感溢于言表。显然,主任的这次私下谈话,让他这几天走路都觉得脚下有风。
王秀兰听了,脸上的忧色总算被一丝喜气冲淡了点:“真要能当上个班长,那自然好。不过就算当了班长,带徒弟这事儿也得悠着点。” 她话题一转,又回到招工上,“这一下子进这么多人,光我们后勤仓库就够呛!劳保手套、工作服、翻毛皮鞋、肥皂毛巾……哪一样不得入库出库?想想就头皮发麻。还不知道这次分到我们仓库来的,都是些什么‘神仙’?怕不是又塞进来几个关系户、皇亲国戚?要是再来几个光会指手画脚不会干活的姑奶奶,我们这活儿就没法干了!” 她语气里透着基层工人对“关系户”的无奈和轻微反感。
她顿了顿,眉头又拧起来几分,带着点期待和犹豫:“还有啊,建国,你说这次招工要求高不高?要求不高的话……” 她看向丈夫,“我娘家侄子定平,新民家的大小子,初中毕业都两年多了,一直在街上打零工,也不是个长久之计。那孩子还算踏实。赶明儿我得去问问我们科长,看看有没有门路,或者招工考试条件是啥,让定平也去试试?要是能进了轧钢厂,端上这铁饭碗,他爹妈得高兴死。”
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更浓了,李成钢敏锐地捕捉到母亲话里的关切。作为穿越者,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未来几年那场席卷全国的困难时期。在那样的风暴中,一个拥有稳定工资、相对完善后勤保障(哪怕是大锅饭)的大型国营工厂,其职工的生存几率,无疑远远高于打零工甚至务农的普通民众。轧钢厂这样的重工业单位,在饥荒年代,几乎就是一座相对安全的避风港。
他喝着温水,心思电转,觉得这是个机会,得给母亲提个醒,也帮一把自家亲戚。他放下茶杯,语气平和地对母亲说:“妈,你想帮定平哥,这心思是好的。不过这事儿,您先别急着自己一头热。您最好先回趟娘家,找找新民舅舅,当面问问他的意思。最关键的是,问问他舍不舍得掏这个钱!您别忘了,现在进厂当学徒工,头一年基本没啥工资。后面转正定级涨工资也得按部就班。舅舅这人,您比我清楚,舅舅和舅妈舍不舍得?愿不愿意出这么一大笔钱?这事儿得舅舅拍板,您别好心最后落埋怨。” 他话说得直白,点明了核心的经济问题,王秀兰听后愣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是这个理儿。光想着厂子好,忘了这茬儿了。是该先去问问你舅舅。”
紧接着,李成钢又把目光转向父亲李建国,神情认真了几分:“爸,还有个事儿。我堂弟李成安,二叔家的独苗,初中毕业也一年挂零了吧?去年征兵体检,太瘦了,体重不够,给刷下来了。二叔让他跟着进建筑公司当架子工学徒,风吹日晒爬高爬低的,那小子死活不愿意,嫌苦嫌累不体面。结果呢?整天在东四那片儿瞎晃荡,成了‘街溜子’。我巡逻还碰见他好几次,叼根烟卷儿,跟一帮跟他差不多的半大小子在胡同口晃荡,看着就不像样。”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和无奈。
“爸,您看,这次厂里招这么多人,机会难得。您抽空去趟二叔家,跟二叔金狗好好唠唠,把这利害关系掰扯清楚。机会就在眼前,有用没用,能不能选上,至少先让成安报名试试!您想想,这轧钢厂电工学徒,好歹是在屋里头学习技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以后成了技术工人,工资福利都有保障,不比当街溜子强百倍?不比去工地当架子工体面?”
李成钢的语气变得更有说服力:“您跟二叔说,要是成安这孩子真愿意洗心革面,踏踏实实来学,到时候您作为亲大伯,又是厂里的老师傅(可能还是班长),帮着引荐引荐厂里的相关领导,递根烟说句好话,介绍介绍自家侄子,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吧?只要他笔试面试不是太离谱,身体也没大毛病,这一下子招那么多人,招谁不是招?招个知根知底、长辈在厂里干了几十年的本分工人子弟,总比招那些完全摸不清底细的强吧?这可比让他在街上瞎混,哪天捅了篓子进去强多了!”
李建国听着儿子的话,脸色也凝重起来。他对自己这个侄子李成安的“街溜子”状态也有所耳闻,只是碍于兄弟情面,加上自己工作忙,也没太深管。如今儿子这么一说,又赶上厂里扩招这个档口,确实是个难得的让侄子走上正路的机会。他用力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的铁皮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嗯!钢子你说得对!这小子再在外面瞎混真不是个事儿!赶明儿我就去找你二叔说说!老李家的人,干点啥不好,非学街溜子?丢人现眼!他要真愿意来,我这个当大伯的,豁出这张老脸,也给他使使劲儿!”
李成钢看着眼前这一幕温馨又带着时代烙印的家庭场景,听着父母对未来工作变动的忧喜,感受着他们对亲戚的操心,内心复杂。他知道,这只是1958年躁动夏天的一个普通傍晚,轧钢厂这台庞大机器即将加速运转的一个小小缩影。很快,整个社会都将卷入那场轰轰烈烈的热潮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守护好这个家,并利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先知”,悄悄地为亲近的人撑起一把小小的、或许能抵挡些许风雨的伞。
窗外的暮色更深了,胡同里传来各家喊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呼唤。李家小小的屋子里,灯光温暖,饭菜的香气终于压过了烟味儿,一个关于工作、责任、亲情与未知未来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