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局大院里的那碗热汤面,如同给耗尽的机器注入了最后的燃料,短暂的温热和饱腹感并未驱散深入骨髓的疲惫。李成钢感觉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站了大半天的双腿,肌肉酸胀沉重。白色斜纹布警服的后背和腋下,深色的汗渍板结,混着广场上飘扬的尘土,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散发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白色的警帽被他摘下来拿在手里,帽箍边缘也被汗水浸得发黑,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角。
他推着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分局大门。五月的夕阳给胡同染上一层柔和的金光,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吹过汗湿的衣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喧嚣了一整天的城市似乎也随着广场仪式的结束而松弛下来,街上行人步履从容,没有了白天的汹涌澎湃。
跨上自行车,臀部接触到硬实的座垫时,一阵酸痛传来,让他咧了咧嘴。车轮碾过马路,发出轻微的颠簸声,契合着身体每一处酸痛的关节。他只想尽快回到家,脱下这身又脏又硬的“白皮”,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执勤时的全神贯注和高度紧张此刻转化为深深的倦怠,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
车子拐过交道口,前面不远就是一家颇有些规模的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赫然是时下热映的苏联影片《幸福的生活》,色彩鲜艳的宣传画在暮色中依然醒目。影院门口人头攒动,刚散场的人群正三三两两走出来,脸上还带着观影后的兴奋余韵。
李成钢放缓了车速,正准备绕过人群,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许大茂!他今天没穿平常那身灰扑扑的工装,而是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浆洗得笔挺的浅灰色衬衣,下身是深色的料子裤,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他身边紧挨着一位年轻姑娘,那姑娘身段苗条,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鹅黄色碎花连衣裙,脚上是小巧的半高跟黑皮鞋,一头乌黑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小卷,蓬松地堆在肩头,显出几分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气质。
许大茂显然心情极佳,正侧着头对那姑娘说着什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笑容,口若悬河,手还配合着比划。他那张嘴皮子功夫确实了得,逗得那姑娘不时掩着嘴轻笑,肩膀微微耸动,眼波流转间流露出亲近和愉悦。两人走得很近,姿态亲昵,显然关系匪浅。
李成钢本想装作没看见直接过去,但车子已经快骑到两人跟前了。许大茂也正好抬眼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种“真巧啊”的炫耀意味,抬手招呼道:“哎哟!钢子哥!刚下班?真够巧的!”
李成钢只得捏闸停下,单脚支地,脸上挤出一点礼节性的笑意:“大茂,看电影呢?”他的声音带着些疲惫的沙哑,身上汗湿的警服和疲惫的状态,与眼前光鲜亮丽的许大茂形成鲜明对比。
“可不是嘛!刚看完,这片子真不错!”许大茂热情洋溢,顺势拉了一下身边姑娘的手腕,将她往前带了半步,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显摆,“小娥,来,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咱院儿里最有能耐的,钢子哥!李成钢!交道口派出所的青年骨干,人民警察!这可是我许大茂最铁的哥们!没二话的亲大哥!”他这番介绍,刻意强调了李成钢的“能耐”和自己的亲密关系,显然是想在姑娘面前抬高自己。
那姑娘——娄小娥,闻言看向李成钢,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娇柔:“李同志,你好。常听大茂提起你,说你特别有本事。”她说话时微微歪了下头,卷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和打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娇养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坦然。
“娄同志,你好。”李成钢礼貌地回应,脸上保持着职业性的温和。他心中了然,果然是娄小娥。原剧中那位出身资本家家庭、单纯善良却又命运多舛的娄家大小姐。他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衣着光鲜的许大茂,笑容明媚、气质出众的娄小娥。许大茂口若悬河,哄得娄小娥喜笑颜开,那副殷勤备至、妙语连珠的样子,确实不负“情圣”之名。再看娄小娥望向许大茂时那双含笑的眼睛,显然已是情愫暗生,被哄得心花怒放。李成钢心底不由得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命运的惯性果然强大,这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你们刚看完电影,挺好的。”李成钢不想多待,更无意做电灯泡,他晃了晃手中的警帽示意,“我这刚从广场撤下来,一身汗臭,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就要蹬车离开。
“哎,钢子哥,等等!”许大茂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声音却压低了些,带着点恳求的意味,“那个……钢子哥,今儿你看见小娥这事儿……回院儿里,千万别说漏嘴啊。”他左右瞟了一眼,生怕旁人听见,“你也知道,傻柱那小子,整天跟我过不去,逮着点事儿就起哄架秧子,他那张破嘴……我怕他胡说八道,搅合事儿。”他眼神里透着一丝紧张和对傻柱的忌惮。
李成钢了然地点点头。傻柱那张嘴确实没把门的,尤其对许大茂,更是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损。他简短应道:“放心,我嘴严。走了。”说完,不再停留,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便驶入了逐渐浓郁的暮色中。
车轮转动,晚风扑面,稍微吹散了李成钢身上的汗味和疲惫,也让他的思绪清晰起来。刚才那一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许大茂啊许大茂,”李成钢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带着点感叹,“不愧是原着里的‘情圣’,这追女孩子的本事,真是一套一套的。看看那口才,死的都能说成活的,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再看那穿着打扮,今天这行头,估计也下了血本哄美人开心……娄小娥那样子,明显被他哄得团团转,陷得不浅了。”
他清楚地记得原着中许大茂最终因为包茎导致的无法生育,成了压垮他与娄小娥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现在,这只“飞蛾”扇动翅膀带来的改变,似乎已经悄然发生。“应该早就治好了吧?”李成钢暗自思忖,“如果许大茂生育能力没问题了……那他和娄小娥之间,是不是就有机会避免那个最大的裂痕?如果能有自己的孩子……再怎么吵吵闹闹,牵绊总会更深些,日子是不是就能安稳点?”
想到这里,李成钢觉得自己的干预似乎有了些正向的意义。但随即,他眉头又微微蹙起。许大茂身上的毛病,可不止那一个。
“光能生孩子还不够……”李成钢望着前方胡同深处亮起的昏黄灯火,心道,“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点点他。首先,酒必须少喝!他那副肝,再像以前那样往死里灌,迟早完蛋。他自己完蛋不要紧,别拖累娄小娥。”他知道许大茂嗜酒,尤其是当了放映员后,借着下乡放电影的机会,没少混吃混喝,酒量是练出来了,身体也糟蹋了。
“其次,”李成钢眼神锐利起来,“他那个‘提干进步’的心思,也得给他泼泼冷水。就他那点文化底子,工作作风又滑头,还总想抄近道、走关系,在轧钢厂宣传科那种地方,上面没人真正撑他,下面工人对他放映员那点油水也多有微词……他以为靠溜须拍马就能上去?天真!这事儿基本跟他无缘,强求反而容易惹祸上身。得让他认清现实,安安分分放好他的电影,把小日子过稳当了比啥都强。”李成钢深知许大茂官迷心窍,这在即将到来的特殊年代,绝对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最后,也是李成钢觉得最需要提醒许大茂防备的:“还有后院那个聋老太太!这老太婆……”李成钢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警惕和厌恶。原着中,这位看似糊涂实则精明的老太太,在娄小娥落难时,假借关怀之名,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娄小娥从娘家带来的点心、罐头这些稀罕物;更恶劣的是,她一边吃着人家的,喝人家的,一边却在娄小娥耳边不断煽风点火,编排许大茂的不是,离间他们夫妻感情。
“娄小娥这人,骨子里还是太单纯,容易轻信人。老太太年纪大,装聋作哑,表现得好像特别为她着想似的。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许大茂不是个好东西’、‘配不上你’之类的话,时间长了,再坚定的心也会被撬开缝隙。本来可能只是小矛盾,被这老太太一搅合,就变成了不可调和的怨恨。偏偏娄小娥还觉得老太太是真心对她好!”李成钢觉得这事儿简直荒谬又可恨,“许大茂再混蛋,那也是她丈夫。一个外人,靠着蹭吃蹭喝,天天挑拨离间,这算哪门子的‘好’?许大茂自己也得长点记性,别光顾着在外面瞎混,后院起火都不知道防备!得让他知道,那老太太不是省油的灯,得防着点,尤其要提醒娄小娥,别啥话都跟老太太说,更别把她那些挑唆的话放在心上。”
自行车拐进了南锣鼓巷熟悉的胡同口,昏黄的路灯下,几个老邻居在门口摇着扇子乘凉。李成钢收敛起思绪,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沉静。他明白,这些想法都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用恰当的方式去点醒许大茂,毕竟那是别人的家事。但看到许大茂和娄小娥今天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扇动了翅膀,改变了一些东西,或许就有责任让这改变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点点。至少,让这对原剧中充满遗憾怨怼的夫妻,能少踩几个坑,过得稍微顺遂一些。
身上的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槐花香。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安静的小院,洗去一身疲惫,让纷乱的思绪也暂时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