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能把人冻透的冬日下午。李成钢裹紧棉警服,和街道办女干事董瑶一前一后,踩着脚下的冻土,走进了南锣鼓巷最后一个待普法的大院——97号院。
董瑶的嗓子哑得厉害,连续几场普法下来,声音像生了锈的锯条摩擦木头:“咳…咳咳…李同志,最后一个了。”她说话时呼出大团白气,脸冻得发青,嘴唇开裂。
“嗯,快了,坚持一下。”李成钢点点头,环顾着陌生的院落。与95号院傻柱事件后的紧绷不同,97号院透着一股疏离和麻木。管事大爷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叼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慢悠悠地敲着各家的门板,声音有气无力:“出来开会啦……政府的同志来讲法……”
“讲法?讲啥法?俺们祖祖辈辈这么过,不也挺好?”东屋窗户猛地推开,探出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是个老头,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前清那会儿还讲究个‘民不举,官不究’呢!街坊四邻吵个嘴拌个架,还得劳烦政府?”他浑浊的眼睛直直盯着李成钢和董瑶,充满了不信任。
董瑶被这突如其来的质疑噎得咳嗽更凶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李成钢上前一步,迎着老人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大爷,您说得对,过去有过去的规矩。可现在是新社会了!大清律早进了历史博物馆。咱们人民政府定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就是保护老百姓平安过日子、公平讲理的新规矩!”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册子,翻动着,“您看这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您说的‘民不举官不究’,有些事儿可以调解,可像恶霸欺凌、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伤人毁物……这些事,政府知道了就得管!这不是添麻烦,是给咱老百姓撑腰做主!”
他顿了顿,指着小册子上一段:“您想想,要是有人不讲理,仗着拳头硬或者人多势众,欺负了您家孩子或者抢了您的口粮,您就甘心忍着?就指望街坊私下‘评理’,万一评不出个公道教训不了坏人呢?法律就是给您撑腰的最后一道盾牌!派出所的大门,就是给咱老百姓开的!”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义感和力量,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老头张了张嘴,看着李成钢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再看看他手里的《条例》,那股子倔强的质疑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几分茫然,几分触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他最终没再反驳,只是“哼”了一声,用力关上了窗户,但那扇旧木窗合拢的声响,却没了刚才那股子冲劲。
李成钢松了口气,重新转向聚集起来的稀稀拉拉的人群。董瑶也缓过劲,哑着嗓子开始配合讲解联络员制度,声音虽弱,却也努力字字清晰。九十七号院的普法,就在这股子残余的冷硬和逐渐渗透的、对“新规矩”的思索中,磕磕绊绊地完成了。
下午三点多,派出所清闲了下来。李成钢的心却早已飞到了几条街外的分局。他找了个送材料的由头,脚步轻快地溜了出来。寒风依旧刺骨,吹得人耳朵生疼,他却觉得浑身轻快。
找了个胡同背风的角落,他迅速用“老金”打开某音商城精准地买了一份油渍微微渗出的散装五香花生米,换掉包装,快速用旧报纸裹起来。
分局宣传科那股混杂着油墨、纸张和淡淡浆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简宁正伏在靠窗的办公桌上,专心地誊抄一份文件。冬日吝啬的暖阳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几缕柔软的黑发调皮地滑落到她白皙的腮边。
“小简同志”李成钢压低声音唤她,带着笑意。
简宁闻声抬头,看到是他,眼底瞬间漾开惊喜的光,像碎冰投入春水,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那笑容驱散了办公室里所有的灰暗。“成钢哥?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清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所里没事,顺道过来看看你。”李成钢走到她桌前,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带着体温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桌角,不让油渍沾染文件,“喏,刚路过副食店,看着新炒的花生挺香,给你带了点。”
浓郁的椒盐混合着花生烘烤后的坚果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旁边两个埋头写材料的同事立刻被这香味勾了过来,眼神亮晶晶地看向那油纸包。
“哟,小李同志,这可太香了!”一个年轻点的男同事夸张地吸着鼻子。
“就是就是,小简,见者有份啊!”另一个大姐也笑着打趣。
李成钢早有准备,笑了笑,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两个更小的油纸包递过去:“都有都有,挺香,尝尝。”他隐去了“某音商城”的秘密,只说顺路买的。
同事们欢天喜地地接了,办公室里顿时充满了“咔嚓咔嚓”嚼花生的清脆响声和满足的喟叹。简宁的脸颊飞起两抹红霞,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她剥开一粒饱满的花生,指尖捻着,飞快地塞进嘴里,浓郁的咸香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被喂饱的猫儿。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把李成钢给的那包最大的花生米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抽屉的最深处,只留一小把在桌面上。
“成钢哥,你等我一下,快抄完了。”她低声说,手下更快了几分。
李成钢和简宁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虽停了,但路边的积雪被踩踏成了硬邦邦的冰壳,反射着清冷的街灯微光。两人都缩着脖子,尽量把脸埋进厚厚的围巾后面,只露出两只眼睛。靠得近些,李成钢身上那股皂角和淡淡的汗味,混合着简宁发梢隐约的雪花膏清香,在冰冷的风里竟也透出一丝奇异的暖意。
“成钢哥,”简宁的声音闷在围巾里,带着一点神秘的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李成钢的耳廓,“你听说了吗?局里……好像要下来一批转正指标了。”她特意强调了“转正”这个词。
李成钢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头一紧。他侧头看向她,夜色中她的眸子亮晶晶的,闪烁着忐忑与期盼交织的光芒。“真的?”他低声问,声音也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呼啸的寒风吹散了这重要的消息,“知道有多少吗?哪个口子机会大些?”
“不清楚具体几个,”简宁摇摇头,围巾摩擦着发出簌簌的轻响,“但风声很紧,都说僧多粥少……尤其咱们分局,临时工有好多个,能来的都有点……。都在传,宣传科这边……估计最多也就一两个名额。”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竞争肯定特别厉害。”
李成钢的心沉了沉,他知道简宁在宣传科干得辛苦认真,但临时工的身份始终像一道无形的墙。他默默伸出胳膊,虚虚地拢在她的肩后,帮她挡开侧面刮来的更猛的一阵寒风。这个动作带着保护的意味,虽未真正触及,却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力量。“别担心,”他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沉稳,“你能力摆在那儿,科长心里有数。年底市里那个普法简报汇编,你出力最多,我都看在眼里。该是你的,跑不了。”他刻意提起了她刚刚完成的、得到科长口头表扬的一项重点工作。
简宁感受到他手臂挡风带来的暖意,还有他话语里笃定的信任,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些。她往他身边又靠了靠,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暖意。“嗯!”她用力地点点头,围巾下的唇悄悄弯起,“我会更努力的!”
胡同深处,简宁家那扇熟悉的斑驳木门出现在视线里。门旁挂着的棉门帘沉甸甸地垂着,挡住了门内的暖意和光影。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门洞前的一小片空地,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冷几分,连风声到这里都变得呜咽。
两人在门洞的阴影里站定。简宁转过身,仰起脸看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黑暗模糊了细节,却让彼此的轮廓和气息更加清晰。她脸颊冻得有些发红,像熟透的小苹果。李成钢甚至能闻到她围巾边缘沾染的、家里炉火和饭菜的温暖气息。
“明天……星期天,”李成钢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试探,“……天坛公园?上次你说那儿冬天的松柏林子,别有味道。”他记得她偶然提起过,想去看看冬日肃杀的皇家园林。
简宁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子,在黑夜里熠熠生辉,那份惊喜毫无掩饰地流淌出来。“真的?你有空?”她的声音轻快上扬,带着少女的雀跃。但随即,她眼中又飞快地掠过一丝现实的考量,声音低了些,“可是……外面好冷呀,零下十几度呢……”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
“穿厚点,戴上手套帽子围巾,”李成钢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几分哄劝和期待,“跑跑走走就暖和了。难得周日,窝家里多没意思?”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趁热打铁,“就这么说定了?上午十点,天坛西门?”
寒风卷起地面的残雪粒子,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溜过。简宁咬着下唇,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终于重重地点了下头:“嗯!说定了!”那声应答带着甜蜜的承诺。
就在她话音刚落,准备抬手去掀那厚重的棉门帘时,李成钢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寒风。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飞快地倾身向前——目标不是她冻得微凉柔软的唇瓣,而是她暴露在寒风中最容易受冻的部位——那小巧圆润、被冻得通红的耳垂。
一个温热、柔软、带着无限怜惜意味的吻,极快地落在了那只冰凉的耳垂上。快得像一片雪花融化,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电流般的悸动。
“啊!”简宁的身体瞬间僵住,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受惊般的轻呼。那只被偷袭的耳朵迅速红透,连带着半边脸颊都染上了一片灼热的红霞,仿佛不是冻的,而是从内里燃烧起来。她猛地缩起脖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被吻的耳垂瞬间窜遍全身,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咚咚作响,震得耳膜都在嗡嗡。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那只被偷袭的耳朵,惊惶又羞涩地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眸瞪着他,那眼神里有嗔怪,有羞涩,更多的却是被甜蜜冲击得不知所措的茫然。冬夜凛冽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份温软触感的气息,以及他靠近时带来的、带着花生咸香和年轻男子特有的温热体息。
李成钢也愣住了,这大胆的举动完全出乎他自己的预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蹦出来。看着简宁捂耳羞窘的样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颊也瞬间发烫。
“我……我进去了!”简宁被他看得更加慌乱,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颤音和羞意。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像条灵活的鱼儿,几乎是逃也似地钻了进去。
李成钢独自站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碰触她冰凉耳垂时那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柔软触感,鼻尖萦绕的,是混合了雪花膏清甜、棉布皂荚气和五香花生的奇异香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同样发烫的脸颊,无声地咧开嘴笑了出来,一股滚烫的甜意混合着冬日凛冽的寒风,从胸腔里野蛮生长,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明天,天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