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邀请函、德国的认可、省级示范单位的荣誉……这些来自远方的“回响”,像一道道强光,照亮了“北匠合作社”的前路,也悄然照进了郑怀古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细察的角落,引燃了他最后一丝、也是最沉重的一桩“心事”。
这段时间,老爷子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沉默。他依旧天不亮就来到“专家工作室”,擦拭工具,研究新图纸,指导赵小满他们修改德国订单中几个极其精细的浮雕角花。但陈山河却敏锐地察觉到,老爷子的沉默里,多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东西——那不是技术攻关时的专注,也不是对学徒不上进的恼怒,而是一种……带着点茫然和距离感的静默。他常常会拿着刻刀,对着一块木料出神良久,却不下刀;或者,在听完石根汇报完与香港方面沟通的新产品设想后,独自蹲在工作室门口,望着南边的天空,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背影显得有些寥落。
这天深夜,合作社里静悄悄的,只有干燥窑的风机发出低沉的嗡鸣。陈山河批阅完文件,准备回宿舍,发现“专家工作室”的灯还亮着。他轻轻推门进去,只见郑怀古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工作,而是坐在那张旧太师椅上,就着台灯昏黄的光,正慢悠悠地、极其仔细地擦拭着那把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手柄被磨得油光发亮的平口凿。他的动作很慢,眼神有些空茫,不像是在擦工具,倒像是在抚摸一件古老的、充满回忆的物事。
“郑师傅,这么晚了,还不歇着?”陈山河轻声问,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郑怀古动作没停,也没抬头,半晌,才沙哑地开口:“山河啊,俺……是不是真的老了?”
陈山河心里一紧,这话老爷子以前也问过,但这次的语气,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认命感。
“郑师傅,您这说的是啥话!您这手艺,正当年呢!香港的梁先生,德国的客户,哪个不夸您?”陈山河赶紧说。
郑怀古摇摇头,放下凿子,拿起桌上的烟袋锅,却没点,只是摩挲着冰凉的烟锅:“手艺……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俺这双手,还能耍几年凿子?可你们要走的道,俺……快跟不上了。”
他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眼神复杂地看着陈山河:“香港……德国……电脑画图……环保标准……这些词儿,俺听着都新鲜,可骨头里,觉着隔着一层东西。你们说的那个‘品牌’,那个‘市场’,那个‘国际化’……是好,俺知道。可俺心里头,还是觉着,一凿一斧,把木头变成件趁手的家伙什,让用的人说声‘好’,心里最踏实。”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合作社越来越大,路子越来越宽,俺是打心眼里高兴。可俺也怕……怕俺这点老黄历,这点死心眼,到头来,成了你们的拖累。你们年轻人,眼光远,步子大,俺……俺就在后头,给你们看看家,守守这老铺子,就行了。去香港那种大地方,见大世面,还是让石头、小满他们去吧。”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敲在陈山河心上。他明白了,老爷子最后的心事,不是怕手艺无用,而是怕自己这个人,连同他坚守了一辈子的那种慢节奏的、人与物直接对话的匠人生活方式,与合作社飞速奔向的、充斥着新概念、快节奏、国际化的未来,格格不入。他怕自己成为“过去式”,怕被飞速向前的时代列车抛下,更怕因为自己的“跟不上”而拖了集体的后腿。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自身价值归属的焦虑。
陈山河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了片刻,给老爷子倒了一杯热水,双手递过去。
“郑师傅,”他的声音异常郑重,“您错了,大错特错!”
他指着窗外夜色中合作社的轮廓:“您以为,‘北匠’的‘新路子’,是不要老手艺了?恰恰相反!咱们能走上这新路子,能让人家香港大公司、德国客户高看一眼,靠的是什么?根子上,靠的就是您这‘一凿一斧’的硬功夫!就是您这‘死心眼’里透出来的‘匠心’!”
“没有您坐镇,没有您把关,石根他们能把新图纸变成那么地道的家具?没有您这双‘火眼金睛’,咱能看出料性好坏、把握住雕刻的神韵?电脑画得再花,机器雕得再准,最后那画龙点睛的‘魂’,还得靠您这双手,靠您这几十年的感觉!”
陈山河越说越激动:“去香港,不是去玩,是去打仗!是让那些见过世面的人看看,咱中国真正的老手艺是啥样的!您不去,谁去?石根手艺好,可说起这木工里的门道、这老规矩的讲究,他能有您懂得透?您就是咱‘北匠’的活招牌,定盘星!您不在,咱心里都没底!”
他看着郑怀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合作社的新路子,不是要扔下老手艺,是要让老手艺坐上新快车,走得更远,让更多人看见!您不是拖累,您是这辆车上最金贵的压舱石!有您在,咱这车才稳当,才不敢跑偏了道!”
郑怀古握着那杯热水,手微微颤抖着。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皱纹像干涸河床的沟壑。他久久没有说话,眼眶却渐渐湿润了。陈山河的话,像一股暖流,冲垮了他心中那堵无形的高墙。
良久,老爷子重重地“嗯”了一声,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把脸。他放下水杯,重新拿起那把老凿子,在手里掂了掂,昏花的老眼里,重新聚起了那熟悉的光。
“行了,俺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不就是去趟香港嘛,有啥大不了的!俺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倒要看看,那洋码头,是个啥光景!”
这一夜长谈,终于解开了郑怀古最后的心结。逆袭的路上,最难的征服,是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和对时代变迁的恐惧。当老匠人终于确信,他的“旧船票”,依然能够登上合作社驶向未来的“新客船”时,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释然与融合,便发生了。郑怀古这棵老树,将在新的土壤和阳光下,焕发出更加坚韧而从容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