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直播防护服
空气冰冷、凝滞，带着金属和臭氧混合的独特腥气，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吞咽铅块。林见远穿着厚重的、橘黄色涂层的铅防护服，感觉像是被塞进了一个笨重的罐头里。防护服内衬的冰冷触感紧贴着皮肤，头盔面罩限制了视野，只留下前方被强光灯照亮的、通往核医疗中心地下禁区气密门的幽深通道。盖革计数器固定在左前臂的读数屏上，数字稳定在1.2微西弗\/小时（环境本底），但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头盔内置的耳机里传来陈克非暴躁的电流杂音：“林见远！听到回话！感觉怎么样？那破罐头没把你憋死吧？”声音透过厚厚的铅层和头盔隔音材料，显得有些失真。
“还……行。”林见远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带着防护服内特有的沉闷回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下意识地隔着铅胶手套摸了摸胸口位置——防护服内侧口袋，那枚冰冷的三足鸟火漆印正贴着他的心口。技术局的混乱、那诡异的逆向数据下载（最终在张川的紧急干预下，在87%时被强行物理断网终止）、以及张川最后那句穿透灵魂的质问，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他无法解释火漆印的来源，就像无法解释为什么碎片数据会精准地扑向他的手机。张川那审视的目光，陈克非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防护服上，比铅层更重。
“还行个屁！”陈克非的声音充满了不信任，“脸白得跟鬼一样！听着，直播信号已经架设好了，卫星加密通道，老刘亲自盯着防火墙。你的任务就一个：进去，用你的镜头，把里面那鬼地方拍清楚！找到任何能证明周永坤那老狗捣鬼的证据！特别是跟那‘生物U盘’和剥皮案有关联的东西！别逞强！辐射读数一旦超标，立马给老子滚出来！听见没？！”
“明白。”林见远深吸一口气，防护服内的循环空气带着一股橡胶和金属的味道。他调整了一下头盔侧面微型摄像头的角度，确认红灯亮起——直播已经开始。信号通过铅室内的中继器，绕过可能存在的屏蔽，直接传输到地面指挥车和报社的紧急新闻中心。无数双眼睛，将在安全的屏幕后，注视着他踏入这片被诅咒的禁区。
“林记者，”张川冷静的声音切了进来，取代了陈克非的杂音，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注意你防护服头盔内左上角的生命体征监测模块。我同步监控你的心率、血氧和神经电活动。任何异常波动，尤其是类似你在核医疗中心和造纸厂仓库出现过的……幻觉前兆，立刻停止前进并报告。记住，你的安全是获取真相的前提。”他的声音平稳，但林见远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对真相的渴求，对他状态的警惕，以及对那枚无法解释的火漆印的深深疑虑。
“收到。”林见远的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他不再犹豫，推动沉重的气密门转盘。巨大的金属齿轮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咬合声，厚重的铅门缓缓向内开启。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陈年尘埃、金属锈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电离后臭氧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即使隔着防护服的过滤系统，也隐隐刺激着鼻腔。
门后，是核医疗中心真正的核心禁区——旧放射治疗区及同位素储存库。强光灯的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照亮了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倾倒的仪器骨架、散落的铅砖和扭曲的管道。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光柱下清晰可见，像无数微小的幽灵。
“已进入禁区A区。环境辐射读数：2.8微西弗\/小时，稳定。开始探查。”林见远对着麦克风报告，声音通过直播信号传向外界。他迈开沉重的步伐，铅靴踩在积尘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头盔摄像头的视野随着他的移动，将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废墟景象实时传播出去。
他按照地面指示，首先走向记忆中那面刻有辐射尘埃三足鸟图腾的墙壁。强光灯扫过，墙壁依然在那里，但原本图腾核心——那个墨黑的鸟眼位置，因为之前张川的取样，留下了一个显眼的、不规则的空白坑洞，周围的尘埃颜色也显得斑驳不均。
“目标墙壁已抵达。图腾核心区域已取样，如你们所见，留下取样痕迹。周围尘埃分布……”林见远将镜头贴近墙壁，仔细扫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灰黑色尘埃，“……无明显新近扰动迹象。”他内心却是一沉。这里似乎没什么新的发现。难道周永坤的人已经清理过了？
“继续深入！去同位素储存库看看！赵志成负责的改造项目图纸显示，那里有违规改建的痕迹！”陈克非的声音在耳机里催促，带着刑警特有的急迫。
林见远应了一声，调整方向，朝着禁区更深处，那扇印着巨大辐射三叶标志的厚重铅门走去。越往里走，空气似乎越凝滞，防护服内的循环风扇发出单调的嗡鸣，盖革计数器的读数缓慢而坚定地爬升着：3.5… 4.1… 5.0微西弗\/小时。
他费力地推开同样锈蚀的铅门，进入同位素储存库。这里空间更大，也更空旷。巨大的、由铅和特种混凝土浇筑的储存井如同沉默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大部分井口都覆盖着沉重的铅盖。只有少数几个井盖被移开或损坏，露出黑洞洞的井口。
“已进入储存库b区。辐射读数：7.3微西弗\/小时。发现多个储存井盖异常开启或损坏。”林见远报告着，镜头扫过那些如同怪兽巨口的黑洞洞井口。强光手电的光柱探入其中一个敞开的井口，只能照亮井壁上方一小段布满污垢和锈迹的金属爬梯，下方则沉入无边的黑暗。一股更明显的、类似金属灼烧后的臭氧味混合着陈腐的尘土气息从井口逸出。
“小心点！别靠太近！”张川警告道，“这些井深度超过十米，下方可能残留高浓度污染源或积水。防护服虽然能屏蔽辐射，但跌下去或者被不明液体浸泡是另一回事。”
林见远点点头，保持着安全距离，沿着储存井之间的通道缓慢移动，镜头仔细扫过地面、井壁、以及散落在角落的废弃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不断攀升的辐射读数（8.7微西弗\/小时）和死一般的寂静，一无所获。压抑和失望的情绪开始像潮水般涌来。难道真的白跑一趟？那诡异的碎片数据下载，指向这里的求救信号……都是误导？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向地面报告没有发现时，头盔内置的扬声器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吱吱”声！
不是电流杂音！更像是……某种小动物的叫声？！
林见远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瞬间绷紧！在这种辐射地狱里，怎么可能还有活物？！
“什么声音？！”陈克非也听到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惊疑。
张川的声音也立刻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林记者！定位声源！小心！”
林见远屏住呼吸，头盔内的生命体征监测模块显示他的心率瞬间飙升到120。他缓缓转动沉重的身体，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探照灯般在布满灰尘和锈迹的地面、墙角仔细搜寻。
“吱吱……吱……”
声音再次响起，更清晰了一些，似乎来自前方不远、靠近墙角的一个半倾倒的大型铅屏蔽罐后面。
林见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固定在防护服右臂外侧的一根高强度合金撬棍——这是进入前陈克非硬塞给他防身的“烧火棍”。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谨慎地向声源靠近，沉重的铅靴落在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绕过倾倒的铅罐，强光手电的光柱瞬间锁定了一个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一只老鼠。
但这只老鼠……极其诡异！
它的体型比普通老鼠略大，但全身的毛发几乎掉光了，露出粉红色、布满褶皱的皮肤。更骇人的是，它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如同烧伤般的溃烂斑块，一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皮下的肌肉组织。它的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没有瞳孔，在强光照射下如同两颗蒙尘的玻璃珠。此刻，它似乎被光线和动静惊吓，正拖着一条明显萎缩畸形的后腿，徒劳地试图往墙角更深的阴影里钻，发出微弱而凄厉的“吱吱”声。
“老天……”耳机里传来陈克非倒吸冷气的声音，“这……这什么鬼东西？！”
张川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辐射环境下长期生存导致的严重畸变……表皮坏死、肌肉萎缩、眼部晶状体浑浊……它怎么可能还活着？！”
林见远也被眼前这畸形生物的惨状震惊得说不出话。这活生生的辐射地狱造物，比任何数据或报告都更具冲击力。它扭曲的存在本身，就是周永坤罄竹难书的罪证！他立刻调整头盔摄像头，将这只在强光下痛苦蠕动、发出悲鸣的畸形老鼠清晰地拍摄下来。
“发现活体生物！严重辐射畸变！正在进行拍摄记录！”林见远的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变调。
镜头稳稳地对准了那只老鼠。在直播画面中，它那溃烂的皮肤、萎缩的肢体、浑浊的瞎眼，每一个细节都触目惊心。它徒劳地用前爪扒拉着冰冷的地面，试图逃离光柱，那微弱凄惨的“吱吱”声透过林见远的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观看直播的人耳中。
就在镜头聚焦于老鼠身上一处最严重的、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时，林见远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在那溃烂伤口边缘的污秽毛发里，缠绕着一小段东西！
不是垃圾，也不是它自身脱落的组织。那东西的材质……在强光下反射出柔和的、与周围污秽格格不入的光泽！
林见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镜头焦点猛地推近！高清的摄像头瞬间捕捉到了那个微小物件的清晰影像——
那是一小段丝绸的残片！
颜色是优雅的、带着珠光的香槟色！
边缘印染着极其熟悉的、精巧的铃兰花样！
轰——！
林见远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香槟色铃兰花丝绸！这图案，这颜色，他刻骨铭心！这是陈欣最喜欢的一条丝巾！是她大学时过生日，他跑遍了半个城市才找到的限量款！她总爱在秋冬时节系在颈间，衬得她肤色如玉……
“不……不可能……”林见远失声低喃，声音在头盔里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陈欣的丝巾……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核医疗中心最深处的辐射地狱？！缠绕在一只严重畸变的老鼠身上？！
“林见远？！你发现什么了？！”陈克非焦急的声音炸响在耳机里，“说话！画面里那是什么东西？！”
张川也急促地追问：“林记者！报告情况！你看到了什么？！”
林见远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头盔面罩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头捕捉到的那一小段香槟色铃兰丝绸。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陈欣……和这个地方……和这只地狱里爬出来的畸形老鼠……这怎么可能产生联系？！
难道……难道陈欣来过这里？！
她遭遇了什么？！
她……她现在在哪里？！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防护服内的循环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稀薄，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头盔内的生命体征监测模块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心率150！血氧92%！神经电活动剧烈波动！
“林见远！林见远！回答我！！”陈克非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怒吼，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和愤怒，他显然也从直播画面里看清了那是什么！“那丝巾……那是我姐的！是不是？！是不是？！”
张川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变得急促而凝重：“林记者！冷静！深呼吸！报告你的状态！立刻！”
盖革计数器的读数在混乱中悄然攀升：9.8微西弗\/小时。
而那只垂死的畸形老鼠，似乎被林见远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生命体征警报声惊扰，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吱——！！！”声，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不再动弹。缠绕在它溃烂伤口的那一小段香槟色铃兰丝绸，在强光下，如同一个小小的、残酷的墓志铭。
林见远的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陈克非在耳机里撕裂般的吼叫。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沉重的铅防护服如同冰冷的棺椁。陈欣丝巾的残片，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意识最深处，将所有的疑虑、恐惧和那个关于冰冷手术台的噩梦，搅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混沌。
就在这时，头盔内置的显示屏幕上，代表直播信号的绿色指示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狂闪烁的红色断连警告！
紧接着，屏幕上所有的数据——辐射读数、生命体征、环境参数——瞬间全部消失！屏幕变成了一片刺眼的雪花噪点！几秒钟后，雪花噪点疯狂扭曲、聚合，如同被无形的风暴搅动！
一场熟悉的“数据尘暴”再次降临！在林见远个人防护系统的屏幕上！
灰白色的像素点狂暴地旋转、跳跃！最终，在屏幕中央，凝聚成一行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汉字，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她在这里
在这行字的下方，像素点再次凝聚，拼凑出一个扭曲、狰狞、却指向性无比明确的箭头符号，直直地指向林见远前方不远处——那个黑洞洞的、敞开着井口的同位素储存井！
箭头下方，像素点勾勒出两个冰冷的数字：17
“操！！！林见远！你他妈看到没有？！说话啊！！”陈克非的咆哮在彻底断连的耳机里化为一片死寂的电流盲音。
林见远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防护服内的警报声尖锐得如同丧钟。他看着屏幕上那指向深渊的箭头和冰冷的“17”，再看向地上那只死去的、缠绕着陈欣丝巾的畸形老鼠，最后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那个如同地狱入口的黑暗井口。
头盔面罩上，因为急促呼吸而凝结的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极致恐惧与不顾一切冲动的力量，驱动着他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吞噬一切的黑暗井口，挪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