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灰烬证言
市局刑科所的地下三层，隔绝了地面上所有的喧嚣与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臭氧和某种金属冷却后特有的、冰冷的涩味，恒定在18摄氏度的低温让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细微的白雾。惨白的LEd灯带嵌在无缝天花板上，发出均匀而毫无温度的光，将走廊和两侧厚重的铅灰色防辐射门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某种高科技墓穴的甬道。只有门上小小的红色辐射警示标志（?）和门禁读卡器幽蓝的光点，提醒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陈克非站在3号高密实验室的缓冲间里，笨拙地套着厚重的铅防护服。冰冷的铅胶内衬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沉重而压抑的触感。防护服的头盔面罩让他视野受限，每一次呼吸都在透明的面罩上凝结起薄薄的白雾，又迅速被内置的除湿系统吸走。他感觉像被塞进了一个移动的金属棺材里，只有心脏在铅衣的包裹下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胸腔。
几个小时前锦绣里废墟上的对峙——林见远那句“殡仪馆”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匕首，混合着放射性蓍草灰的诡异蓝光、被篡改的17秒监控、以及卷尺上那刻意模仿的2米刮痕——像一团冰冷的乱麻，死死缠住了他的神经。愤怒的岩浆被强行压回地壳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必须知道那撮灰烬到底隐藏着什么。
“陈队，准备好了吗？”老赵的声音透过内置通讯器传来，有些失真，带着实验室特有的空旷回响。他站在主实验室厚重的铅玻璃观察窗外，穿着同样臃肿的白色防护服，像个宇航员。透过双层铅玻璃，能看到里面精密仪器闪烁的指示灯，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陈克非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防护服内部的橡胶味灌入肺腑。“开门。”
气密门发出低沉的液压声，缓缓滑开。更加强烈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嗡”鸣声扑面而来。主实验室内部空间不大，中央是一个银白色的、带机械臂的操作台，操作台上方悬着多角度的高清摄像头和光谱探头。那袋装着放射性蓍草灰的证物袋，正安静地躺在操作台中央一个特制的铅制托盘里，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粒来自深渊的尘埃。
操作台旁，技术员小王全副武装，正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机械臂，将证物袋移入一个透明的、连接着数条管线的样品舱。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屏息凝神，仿佛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同步辐射质谱仪预热完成，真空度达标。”小王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高纯锗γ谱仪校准完毕，本底值正常。”另一个技术员的声音响起。
“元素分析激光器就绪。”老赵的声音沉稳，但眼神紧紧盯着操作台。
陈克非没有靠近操作台，只是站在实验室边缘的指定安全区，隔着面罩，目光如同焊枪般锁定在那小小的证物袋上。惨白的光线下，那些深灰褐色与黑色碳粒混杂的粉末，似乎比在雨夜的废墟现场更显得死寂和诡异。他强迫自己回忆师傅那把卷尺上的磨损痕迹——那个被模仿的、刻在2米刻度线上的旧伤。殡仪馆的硅藻土…林见远鞋底的泥…这两者之间，与眼前这撮灰烬，是否存在着某种冰冷而致命的联系？
“开始吧。”老赵下达指令。
实验室里瞬间被仪器的低鸣和指示灯明灭的微光填满。看不见的射线流穿透样品舱，高灵敏度的探头捕捉着最细微的能量波动和元素特征。巨大的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开始疯狂滚动，各种曲线、峰值、光谱图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跳跃、叠加。
时间在冰冷的仪器嗡鸣中缓慢流淌。陈克非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置在实验台上的石头，只有面罩上凝结又消散的雾气证明他还活着。他试图从那些飞速滚动的、对他而言如同天书的数据中捕捉一丝端倪，但除了眩晕，一无所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老赵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铯-137！确定是铯-137！活度…活度不高，但绝对存在！”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金属的震颤。
铯-137！陈克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紧！这个名词他并不陌生！核电站事故、医疗放射源泄露…它代表着一种冰冷、无形、却能深入骨髓、摧毁生命的恐怖力量！它怎么会出现在一撮来自纵火案焦尸鼻腔的、古代占卜用的蓍草灰里？！
“不止！”小王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震惊，“质谱显示！这灰烬里…混杂了至少三种不同的植物灰成分！除了主体是蓍草，还有微量…像是柳叶？不…更接近…桃木？还有一种是…天南星科植物的块茎？像是…半夏？”
古代占卜蓍草、驱邪桃木、毒性强烈的半夏根茎…还有人工放射性同位素铯-137！这诡异的混合物让陈克非头皮发麻！这绝不是自然形成的！这是配方！是某种将古老巫术与现代科技（或者说，科技恐怖）强行嫁接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配方！
“γ谱图出来了！”负责高纯锗谱仪的技术员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特征峰非常清晰！就是铯-137！半衰期30年…等等！这能量峰…有点怪！旁边有个非常非常微弱的伴峰…位置…位置对应…”他似乎在急速查阅数据库，“对应医用直线加速器产生的特定高能电子束轰击铯源可能产生的特征！这…这铯-137经过人工高能处理？！”
“什么？！”老赵失声惊呼，厚重的防护服也挡不住他身体的剧震！人工高能处理？这意味着什么？是某种激活？还是改变其放射特性以适应特定的…“仪式”需求？
实验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着，屏幕上代表铯-137的能量峰如同一把猩红的、冰冷的匕首，刺目地悬停在光谱图上。
就在这时——
“嗡…嗡…咔！”
一阵短促而怪异的电流噪音突然从连接着操作台的主控电脑音箱里爆出！紧接着，屏幕上那些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猛地一滞！几个关键的分析窗口瞬间黑屏！代表样品舱内部监控的高清画面剧烈地抖动、扭曲，布满雪花点！
“怎么回事？！”老赵厉声喝问。
“不…不知道！”小王手忙脚乱地敲击着键盘，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系统…系统好像受到强干扰！数据流中断！仪器反馈信号紊乱！”
“干扰源！找干扰源！”老赵吼道。
陈克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干扰？在这个深埋地下、层层屏蔽的高密实验室？这绝不是巧合！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视着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冰冷的仪器、闪烁的指示灯、厚重的铅壁…最终，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了操作台中央，那个装着诡异灰烬的证物袋上！
只见那袋原本死寂的灰褐色粉末，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竟仿佛拥有了生命！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颗粒在袋中极其缓慢地…旋转、聚集？更诡异的是，样品舱内几个靠近证物袋的、极其精密的温度传感器读数，毫无征兆地开始异常跳动，瞬间飙升了十几度，又在几秒内跌回原位！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加热又冷却！
“样品舱内温度异常波动！”小王的声音带着惊恐，“传感器…传感器好像坏了？！”
“不是传感器！”陈克非的声音如同冰锥，穿透通讯器的杂音，带着一种近乎直觉的森寒，“是那东西！是那灰烬本身！”他想起了咖啡馆林见远吼出的“命格置换”、“能量标记”！这诡异的灰烬，难道真是什么“活”的媒介？！
“备份！立刻手动备份现有数据！物理隔离！”老赵不愧是经验丰富，瞬间从震惊中恢复，下达最冷静的指令。他深知，无论这现象多么离奇，捕捉到的数据才是关键！
小王和另一个技术员立刻扑向备用记录终端，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完成关键数据手动保存的瞬间——
“嘀嘀嘀——！！！”
刺耳的、前所未有的最高级别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实验室的死寂！不是来自操作仪器，而是来自实验室角落那台负责监控环境辐射和网络安全的独立服务器！猩红的警报灯疯狂旋转闪烁，将整个实验室映照得如同血海！
“警报！侦测到高强度定向电磁脉冲攻击！来源不明！”
“警报！检测到未授权数据流外泄！目标…目标Ip地址跳转中…缅甸仰光…信号丢失！”
“警报！核心分析数据…核心分析数据正在被强制上传…加密协议失效！无法阻止！”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一句接一句，如同丧钟敲响！服务器屏幕上，代表数据传输的进度条如同脱缰野马，瞬间飙升至100%！随即，屏幕彻底黑屏！只留下那个疯狂闪烁的猩红警报灯，和刺耳的、连绵不绝的“嘀嘀”声，如同魔鬼的嘲笑，在冰冷的实验室里回荡！
“操！”小王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发出绝望的怒吼。
老赵僵立在观察窗前，厚重的防护服也掩不住他瞬间垮塌的肩膀和眼中的骇然。
数据！最关键的数据！在即将揭示那诡异灰烬终极秘密的刹那，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劫走了！目标直指缅甸！
陈克非站在原地，铅衣沉重如同枷锁。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冰冷和无力。对方不仅知道他们在查，知道他们查到了哪一步，甚至能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地下堡垒里，在这层层防护的重重仪器中，如入无人之境般夺走他们拼死找到的答案！
这不再仅仅是犯罪。这是一场战争。一场他们甚至看不清对手在哪里的、不对称的战争。
“缅甸…”陈克非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又是缅甸…”
他猛地转身，厚重的铅靴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气密门。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刚刚被无形之手彻底玷污和击穿的堡垒。
厚重的铅门滑开，缓冲间相对温暖的空气涌来，却丝毫无法驱散他骨髓里的寒意。他粗暴地扯下笨重的头盔，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部，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汗水浸湿了里层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翻腾的胃液。
就在这时，缓冲间另一侧通往地面的厚重防辐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带着地面湿气和尘嚣味道的风卷了进来。
林见远像一头刚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困兽，出现在门口。他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额角那块纱布边缘晕开一点暗红。身上的外套沾着泥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疲惫和疯狂。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就穿透缓冲间不甚明亮的光线，死死钉在陈克非脸上，钉在他手中那个刚刚摘下、还带着他体温的防护头盔上，最后，死死钉在陈克非防护服胸前那个还没来得及摘下的、装着放射性蓍草灰证物袋的临时外挂口袋里！
“陈克非！”林见远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喘息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他无视了缓冲间内可能存在的污染风险，几步就冲到陈克非面前，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那灰烬！告诉我结果！是不是铯？是不是人工处理的？跟缅甸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他们’干的？！”
“他们”两个字，林见远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和确认。
陈克非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铅衣肩部。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附骨之疽、为了“真相”可以焚烧一切的记者，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疯狂光芒，再想起刚刚实验室里那场无声的、耻辱性的数据劫掠，一股混杂着极度疲惫、巨大挫败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暴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冲破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束缚！
他猛地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铅衣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将林见远笼罩。他没有回答林见远任何一个问题，而是伸出带着厚重防护手套的手，一把抓住林见远胸前同样被雨水打湿、沾着泥泞的外套衣襟！动作粗暴得让林见远一个趔趄！
陈克非的脸因愤怒和某种巨大的恐惧而扭曲，他死死盯着林见远惊恐放大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冰冷的铁锈腥气和实验室残留的臭氧味，狠狠砸在林见远脸上：
“林见远！你他妈给我听清楚！这不是你追头条的游戏！你鞋底的土沾着殡仪馆的硅藻土！你车顶的坑是警告！苏晚的疤是烙印！那袋灰是催命符！你现在刨根问底挖出来的不是真相！是他妈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的铡刀！是通往地狱的引信！你想死！别拉着所有人给你陪葬！！”
咆哮声在密闭的缓冲间里回荡、撞击，混合着仪器低鸣的余音和刺耳警报的残响，震得林见远耳膜嗡嗡作响。陈克非眼中那赤裸裸的、近乎崩溃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林见远眼中燃烧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陈克非吼完，猛地松开手，仿佛林见远的外套是什么肮脏的瘟疫之源。他不再看僵立当场的林见远，踉跄着转过身，粗暴地推开缓冲间通往淋浴间的沉重气密门，将自己沉重的、带着一身冷汗和失败气息的铅衣背影，狠狠摔进了那片隔离污染与清洁的界限之地。
厚重的铅门在陈克非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缓冲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和刺骨的寒意，彻底留给了面色惨白、如坠冰窟的林见远。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