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外的夜，本该是泼墨般的死寂，只余下北风卷着雪粒子在荒原上鬼哭狼嚎。可今夜，子时刚过，关外那片被圈定为“九边主仓”的巨大凹地，却亮得如同白昼坠地，喧嚣得能把冻土都震酥！
两千民夫！如同一群被赋予了钢铁意志的工蚁，在刺骨的严寒中疯狂涌动！他们脚下蹬着的并非寻常靴子，而是一种特制的“冰靴”——厚实的木底上，镶嵌着两条打磨得锃亮的精钢冰刃，在冻得如同镜面的雪地上滑动，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个人的肩头、背上，都扛着、拖着巨大的、早已在后方工坊预制好的标准构件——厚实的松木板、沉重的榫卯框架、巨大的屋顶桁架……
“咔嗒！咔嗒！咔嗒——！”
清脆、密集、如同机关咬合般的撞击声，是这片沸腾工地的主旋律！民夫们两人一组，三人一伙，无需多言，精准地将预制好的巨大墙板相互靠拢！板与板之间预留的精密榫卯结构，在巨大的推力下严丝合缝地嵌入、咬死！每一块墙板扣合成功的瞬间，都伴随着那令人愉悦的“咔嗒”脆响，如同巨兽的骨节在复位！
一座座由预制板材构成的巨大框架，如同雨后春笋般，在雪亮的汽灯光芒下拔地而起！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工地中央一处稍高的雪丘上，李小二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脖子上挂着一个铜哨，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兴奋与专注。他嘴里叼着半截冻得梆硬的萝卜（用来防止哨子冻在嘴唇上），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下方飞速成型的仓库骨架。突然，他猛地拔出冻萝卜，深吸一口刺骨的寒气，将铜哨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愤怒的蛤蟆！
“哔——哔哔哔——！！！”
尖锐急促的哨音撕裂了寒冷的空气，短暂地压过了工地的喧嚣！
“卯组！卯组！上梁！西南角！快！卡榫对准了！”李小二的声音通过铜哨的扩音，带着破音，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号令之力。他手指如同铁戟，精准地指向西南角一座刚刚立起墙体的仓库骨架顶端。
早已等候在雪地里的“卯组”壮汉们，闻令而动！几十人如同一个人般，齐声怒吼，肩扛手抬，将一根足有两人合抱粗、丈余长的巨大主梁，沿着临时搭建的冰滑道，如同攻城锤般，硬生生推了上去！沉重的梁木在冰滑道上发出沉闷的轰鸣，最终在几十双布满老茧的手的精准引导下，“轰隆”一声，稳稳地卡进了预留的深槽之中！榫卯咬合，严丝合缝！
“哔——哔哔——！”哨音再变！更加急促！
“辰组！泼水！泼水！给老子狠狠地泼！别省着！热水！要滚烫的热水！”李小二吼得声嘶力竭，指向那些刚刚立起、还裸露着原木本色的墙体框架。
“来了！热水来了！”
几十辆特制的、包裹着厚厚稻草保温层的巨大木桶车，被“辰组”的汉子们推着、拉着，如同咆哮的钢铁洪流，从工地边缘冒着滚滚白气的巨型锅炉区冲了过来！每辆车上都架着两口硕大的、沸腾翻滚的铁锅！
汉子们赤膊上阵，肌肉虬结，冒着被蒸汽灼伤的危险，用巨大的长柄铁瓢，舀起滚烫的、翻滚着巨大气泡的开水！他们如同最狂野的泼墨画家，将瓢中沸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均匀地泼向那些冰冷裸露的木质墙体框架！
“嗤——！！！”
滚烫的开水接触到零下二三十度的冰冷木材和金属构件的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探入冰水！
大片大片浓郁到化不开的白雾瞬间升腾而起！弥漫了整个工地！
这白雾并非虚幻！在极寒的空气中，那泼洒出的滚烫水珠，尚未完全落地，便在半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凝结！眨眼之间，一层晶莹剔透、坚硬如铁的冰壳，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瞬间覆盖了每一寸裸露的木材！包裹了每一个冰冷的榫卯接口！甚至顺着构件的纹理，渗透、填充了每一道微小的缝隙！
冰壳迅速增厚！加固！反光！
在数千盏汽灯惨白而强烈的光芒照射下，刚才还只是骨架的仓库群，此刻正以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速度，被一层层、一片片、不断增厚加固的坚硬冰甲覆盖！棱角分明，寒光闪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一座座巍峨、坚固、棱角锐利、通体覆盖着至少半尺厚坚硬冰甲的巨大仓城！如同神话中拔地而起的寒冰堡垒，赫然矗立在关外荒凉的雪原之上！冰甲在灯光下折射出千万道冷冽的光芒，将整个工地映照得如同水晶宫般璀璨夺目！寒气森森，坚不可摧！
“冰…冰城！！”
“老天爷！一夜之间！真…真造出来了？！”
“神迹！这是神迹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震耳欲聋的、混杂着狂喜、敬畏和难以置信的欢呼！民夫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如同朝圣般望着那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冰晶堡垒！
就在这片狂热与光明的边缘，距离工地约百丈开外，一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乱石堆阴影里。
寒冷，如同毒蛇，钻透厚厚的皮袄，贪婪地啃噬着骨髓。一个蜷缩在岩石缝隙里的黑影，全身早已冻得僵硬麻木，只有那双死死贴在冰冷黄铜镜筒上的眼睛，还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黑影手中，是一台造型怪异、包裹着厚厚鹿皮、镜筒上还凝结着白霜的西洋镜箱（原始的照相机）。他的手指，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如同十根僵硬的胡萝卜，却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颤抖，艰难地转动着镜筒侧面的调焦旋钮。
镜筒前方，那巨大的玻璃镜头，如同独眼巨人的瞳孔，死死地聚焦在远处一座刚刚完成冰甲覆盖的巨型仓库侧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被设计成百叶窗样式的通风口。
镜头内，景象被清晰地放大。
那通风口并非简单的木条百叶！每一根“百叶”，竟都是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截面呈半圆形的硬木算珠！这些算珠并非固定，而是巧妙地穿在一根根细如发丝却坚韧无比的乌金轴上，彼此之间留有微小的缝隙！更精妙的是，通风口内部似乎有精巧的联动机构，只需转动外侧某个不起眼的旋钮，这些木算珠便能如同真正的算盘珠般，在轴上轻微滑动、旋转！从而精确地调节进风量的大小，甚至在必要时完全闭合，隔绝风雪！
这哪里是通风口？这分明是一个融合了木工榫卯、算学原理和工业设计的防潮、防风、可调节的精密装置！
黑影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惊骇的光芒，手指颤抖着，就要按下镜箱顶端的快门扳机，将这精妙绝伦、足以颠覆草原人对大明认知的设计记录下来！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扳机的电光石火之间——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死亡气息的尖啸，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
声音快得超越了反应！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
黑影只觉得手中沉重的镜箱猛地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几乎让他脱手！紧接着，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混合着金属碎片和木屑，猛地喷溅在他冻僵的脸上！
他惊骇地低头！
只见那台价值连城、被他视若性命的西洋镜箱，厚实的橡木后盖连同里面的感光底板，竟被一支通体黝黑、唯有箭簇闪烁着幽蓝寒光的三棱破甲弩箭，硬生生地洞穿！炸裂！弩箭的余势甚至深深钉进了他身后的岩石缝隙中，箭尾兀自发出“嗡嗡”的低鸣！
碎裂的底板、扭曲的黄铜镜筒、还有一卷用细绳捆扎、从炸裂的镜箱夹层里散落出来的羊皮图纸，混合着粘稠的血液和脑浆（如果他刚才头再偏一点点），如同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僵！他僵硬地抬起头，只见远处工地边缘，一个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正缓缓放下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劲弩。
是韩千乘！
工地中央，冰晶堡垒在汽灯下闪烁着梦幻而威严的光芒。李拾正与几个工头围着篝火，对着摊开的仓库结构图低声讨论着冰甲厚度与承重的关系。
韩千乘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李拾身后，将手中一张沾着几点暗红污渍、边缘被撕裂的羊皮图纸，沉默地递了过去。
李拾接过图纸，展开。
上面是用极其精细的炭笔线条，绘制的正是刚才那座被冰甲覆盖的巨型仓库结构图！比例精准，细节完备，甚至连仓库内部预设的储粮隔板、通风管道走向都清晰在列！绘图者显然是个行家，功力深厚。
李拾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图纸。突然，他的目光在图纸右下角一处不起眼的空白处顿住。
那里，用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朱砂小楷，写着两行蝇头批注：
冰甲坚厚，榫卯精妙，算珠通风尤绝！
然，此仓命门，在东南第三承重柱——其榫卯接口略有瑕疵，冰甲覆盖后应力集中，若受巨力撞击，恐为崩解之始。
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刻板的匠气，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李拾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图纸，这批注…价值连城！也…危险至极！
他没有丝毫犹豫！
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远处那座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冰晶仓库的东南角！声音不高，却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喧嚣的工地上空：
“来人！”
几个离得近的工头和护卫立刻肃立。
“立刻调集人手！取最厚的熟铁板！用烧红的铆钉！”李拾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仓库东南角那根粗壮的、已被坚冰完全包裹的承重柱，“把那根柱子！从头到脚！给我裹上三层铁皮！要快！要密！一根钉子都不许漏！”
“是！”工头虽不明所以，但李拾的命令不容置疑，立刻转身吼叫着调集人手。
李拾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羊皮图纸上，看着那行致命的朱砂批注，眼神冰冷。
这时，两个锦衣卫力士拖着一个如同烂泥般、双臂被卸掉关节、嘴里塞着破布的黑影走了过来。正是那个被韩千乘一箭废了镜箱的探子。
探子脸色死灰，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怨毒。他似乎知道自己绝无生理，当被拖到李拾面前不远处时，他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神骤然变得疯狂！
韩千乘脸色一变，闪电般出手捏向他的下颌！
但，晚了半步！
探子的嘴角，猛地溢出一缕粘稠的、泛着诡异青黑色的血沫！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珠瞬间翻白，瞳孔放大，气息如同被掐断般迅速消散！
一个力士迅速掰开他的嘴检查，脸色难看地抬头：“大人！后槽牙里藏了毒囊！见血封喉！”
李拾面无表情，似乎早有预料。他示意力士搜身。
很快，力士从探子紧贴胸口的内袋里，摸出了一张折叠整齐、同样用坚韧羊皮硝制、边缘用金线滚边的密令。
密令展开。
上面用北元特有的蝌蚪文和汉字双语，书写着冰冷的命令：
苍狼金帐令：
凡毁大明山海关主仓一座者，
赏——
金！壹！万！两！
即刻生效！
——鬼力赤汗·狼印
猩红的狼爪印，如同刚刚蘸着鲜血摁下，在羊皮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贪婪气息。
一万两黄金！只为毁掉一座仓！
李拾捏着这张价值万金、也带着万钧杀机的密令，又看了看地上那具迅速冰冷的探子尸体，最后目光投向了远处那座正在被铁匠们用烧红铁皮疯狂包裹的冰晶仓柱。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
冰甲反射的灯光，冰冷而璀璨。
工地上的喧嚣依旧，却仿佛带上了一层无形的血色。
卷四的烽火，已在这寒冰与黄金的映照下，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