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那场惊天动地的“黑龙吐息”事件,虽然成功登顶京师热搜榜,霸屏街头巷尾八卦头条长达数日,但在李拾轻描淡写一句“新式砖窑试火失败,技术有待提升,勿惊勿扰”的官方声明(外加几封给相关衙门主事官员的“土特产”加持)下,舆论的浪头终究是被强行按了下去。吃瓜群众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被秦淮河新花魁的绯闻转移了注意力。
然而,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真正的暗流,却因为那昙花一现却又震撼人心的“钢铁巨兽之力”,变得前所未有的汹涌和贪婪。那是一种超越了时代认知的力量,足以让任何野心家为之疯狂,让任何既得利益者为之颤栗。核心技术的诱惑力,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散发着致命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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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西山坳。
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那座趴窝的工坊巨兽,在月光下投下沉默而庞大的阴影。工坊旁,蒯祥那间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屋,如同巨兽脚边不起眼的小土包。寒风呜咽着掠过山坳,卷起地上的煤灰和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瘦小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紧贴着工坊冰冷的砖墙,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木屋的窗根下。正是参与过核心组装的木匠王三。他的手艺在工坊里是数一数二的,蒯祥不少精巧的木制构件都出自他手。可这双能雕出花鸟鱼虫的巧手,此刻却沾满了铜臭和恐惧的冷汗。月光下,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球神经质地转动着,手指因为紧张而不停地痉挛——这是赌场里欠下的一屁股烂债,利滚利如同毒蛇缠颈,勒得他快要窒息。债主狰狞的面孔和冰冷的刀锋,比这山里的寒风更刺骨。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木屋里,蒯祥如雷的鼾声隔着薄薄的木板墙清晰可闻,间或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梦呓:“…密封…铁水…老子不信…” 王三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丝。他熟稔地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特制的薄铁片——这是他从一个老锁匠那里“顺”来的吃饭家伙——深吸一口气,如同进行一场神圣(且极其缺德)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将铁片探入门缝。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簧弹动声。门栓开了。
王三的心跳瞬间飙到一百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像泥鳅一样滑进屋内,反手极其轻柔地将门掩上。屋内充斥着浓烈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股子蒯祥身上特有的、仿佛焊进了骨子里的铁锈机油混合气息。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用普通松木打制、连漆都没上,却挂着一把黄铜小锁的旧木箱。蒯祥的命根子!那里面装着的东西,据说是能让石头自己转圈,让铁疙瘩喷火吐雾的“神物图纸”!王三的手抖得像帕金森晚期患者,摸索出另一根更细小的工具,对着那黄铜小锁的锁孔捣鼓起来。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每一次锁芯传来的轻微转动声,都如同重锤砸在他心尖。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屋里却如同惊雷。锁开了。
王三颤抖着手掀开箱盖。借着从破窗纸透进来的、清冷惨淡的月光,箱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一叠叠厚薄不一、边角磨损甚至带着油污指印的图纸!最上面几张,赫然描绘着那台喷火怪兽的狰狞轮廓!巨大的锅炉,粗壮的铜管,复杂的齿轮,还有那个让他当初组装时不明觉厉的、塞在气缸里的“大木头塞子”(活塞)!
无价之宝!
这四个字带着滚烫的金光,瞬间烧红了他的眼睛,压过了所有恐惧。他不敢开灯,更不敢点蜡,只能就着这吝啬的月光,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叠裁剪得极薄的桑皮纸和一根削得尖细的炭笔。他不敢全抄,那工程量太大,时间也不允许。他只挑那些最核心、结构最复杂、标注着密密麻麻尺寸的图纸下手。
月光偏移,光斑在图纸上缓缓移动。王三的额头、鼻尖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混着灰尘变成泥道子。炭笔在薄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吐信。他描得飞快,却又无比专注,眼睛瞪得溜圆,生怕漏掉一个关键的数字或一条模糊的辅助线。锅炉的外形轮廓、气缸那令人咋舌的直径和壁厚、活塞连杆那怪异的连接角度、飞轮曲轴那咬合繁复的齿轮组…一笔一划,都承载着他摆脱赌债、甚至可能一夜暴富的疯狂渴望。
终于,在心脏快要爆炸的前一刻,他将最后一张描摹着复杂曲轴结构的图纸小心翼翼吹干墨迹(炭笔灰),连同炭笔一起塞回怀里。他强忍着立刻逃离的冲动,将箱内图纸按照记忆中的顺序飞快整理好,原样放回,合上箱盖,重新挂上那把小铜锁——锁舌弹回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天籁。
他像一缕真正的青烟,无声无息地溜出木屋,反手带上门,迅速消失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只有地上那几点未干的汗渍,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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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荒废的土地庙。
残破的泥塑神像在黑暗中面目模糊,蛛网如同垂死的绶带挂满梁柱。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朽木和陈年香烛混杂的怪异气味。一点昏黄摇曳的烛火,是这里唯一的光源,映照着两个鬼魅般的身影。
顾西风一身深色便服,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仿佛在欣赏那斑驳脱落的壁画。
王三如同受惊的兔子,几乎是滚爬着冲进庙门,看到那个背影才猛地刹住脚步,大口喘着粗气,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擂鼓。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叠还带着体温的桑皮纸,双手奉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顾…顾爷…东…东西…拿到了…”
顾西风缓缓转过身。斗笠阴影下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在王三那张因恐惧和激动而扭曲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叠薄薄的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拈过那叠图纸。
他走到烛火旁,借着昏黄的光线,一张张仔细翻看起来。起初,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图纸的简陋和描摹的粗糙有些不满。但很快,随着那些迥异于传统水车、风车、畜力的怪异结构映入眼帘,他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了半分!
那巨大锅炉的结构,分明是要将水烧成狂暴的蒸汽!那密封的气缸和沉重的活塞,分明是要利用这无形的力量推动!那复杂的飞轮曲轴齿轮组,分明是要将这狂暴的力量传递、转化、输出!
“以汽代力…” 顾西风低声呢喃,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洞悉惊天秘密的震撼与彻骨的寒意!他仿佛透过这些简陋的线条,看到了无数台这样的钢铁巨兽在轰鸣!它们被安置在盐场,用那不知疲倦的力量抽取深井的卤水,效率远超人力畜力百倍!它们被架设在巨大的压榨坊里,将成堆的盐块碾磨得细如飞雪!李拾掌控下的盐业,将彻底告别“人挑马驮”的原始时代,进入一个效率恐怖、成本低廉的“蒸汽纪元”!他顾西风苦心经营、引以为傲的盐业布局,在这股钢铁洪流面前,将如同沙滩上的城堡般脆弱可笑!
“很好。”顾西风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粗布钱袋,看也不看,随手抛给眼巴巴盯着他、几乎要流出口水的王三。“图纸我收了。记住,”他斗笠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王三一个激灵,“你从未见过我。今夜,你只是在赌坊输光了裤子,然后睡在了城隍庙的破供桌底下。懂?”
“懂!懂懂懂!”王三接过钱袋,那沉甸甸的手感让他瞬间忘记了所有恐惧,只剩下狂喜,点头哈腰如同捣蒜,“小的今晚一直在赌坊!输得精光!睡在城隍庙!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看见!”他紧紧攥着钱袋,如同攥着自己的命,转身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破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身后一地扬起的灰尘。
顾西风没有再看王三消失的方向。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手中这叠简陋却价值连城的图纸上。烛光跳跃,映照着他斗笠阴影下那双闪烁着阴鸷与贪婪光芒的眼睛。他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张描绘锅炉与气缸连接结构的图纸上。那里,用蒯祥那极具个人特色、如同铁钩银划的潦草字迹,清晰地标注着一个醒目的部件名称,还特意用炭笔圈了出来:
“压力平衡阀(关键!性命攸关!待试制!)”
“压力平衡阀…” 顾西风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志在必得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缺个关键阀门?无妨!”他低低地冷笑起来,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土地庙里回荡,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只要知道了方向,知道了这‘以汽代力’的窍门,区区一个阀门,能奈我何?我顾家商号麾下,能工巧匠无数!重金砸下去,还怕试不出一个能用的阀门?”
他的手指在那个被圈出的标注上重重一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仿制出的蒸汽怪兽在盐场轰鸣,将李拾的布局撕得粉碎。“李拾…你的好东西,归我了!这‘蒸汽’的泼天富贵,合该我顾西风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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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顾西风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他于破庙中对着陷阱沾沾自喜、畅想未来之时,他口中“李拾的好东西”真正的主人——蒯祥,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蹲在自家木屋那根粗壮的主梁之上!
蒯祥整个人如同融入了梁木的阴影,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他脸上哪还有半分白日里那暴躁工匠的烟火气?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猎鹰锁定猎物般的沉静。他的目光,透过梁木缝隙,将下方王三撬锁、翻箱、描摹图纸、锁箱、溜走的全过程,尽收眼底!甚至连王三紧张时抖动的频率、描摹图纸时汗水滴落的位置,都看得一清二楚!
直到王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蒯祥才像一只无声的大鸟,轻巧地从梁上跃下,落地无声。他走到那个木箱前,没有开锁,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把被王三重新挂上的黄铜小锁上轻轻一抹,指腹沾上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油泥——那是王三紧张手汗留下的痕迹。
蒯祥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了铁匠式狡黠和恶作剧得逞快意的笑容,那笑容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压力平衡阀?关键?性命攸关?待试制?” 他低声自语,每一个词都带着浓浓的嘲讽,“嘿嘿…王三啊王三,手艺是不错,可惜眼力劲儿差了点。老子画个圈你就当真了?”
他走到自己那张堆满了杂物的破木桌旁,随手从一堆废弃图纸底下,精准地抽出了几张真正的核心部件图。其中一张,清晰无比地绘制着一个结构精巧、由多层耐压铜片、强力弹簧和调节螺杆组成的复杂阀门!旁边标注着极其详细的数据和一行小字:“压力平衡阀(最终定稿版,试制成功,效果良好)”。
而给王三“描摹”的那张所谓关键图纸上的标注?不过是他临时起意,用炭笔随手画的一个圈,再添上那行极具迷惑性的文字罢了!那位置,根本不是什么关键阀门接口,而是锅炉上一个相对无关紧要的观察孔预留位!
“顾西风…喜欢抄作业是吧?”蒯祥摩挲着下巴上那几根被蒸汽燎焦、显得格外扎手的胡茬,眼中闪烁着如同炉中精钢淬火时的冷硬光芒,“行!老子送你一份‘大礼’!照着那缺胳膊少腿、还带坑的图纸去造吧!没有这真家伙控制着…嘿嘿…”
他仿佛已经看到,顾家的能工巧匠们,在顾西风的重金悬赏下,对着那张陷阱图纸绞尽脑汁,造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压力平衡阀”(或者干脆就是个没用的铁疙瘩)装在他们仿制的锅炉上。然后,当他们信心满满地加压点火,期待着钢铁巨兽咆哮之时…
“砰!!!”
蒯祥无声地做了个爆炸的口型,脸上的笑容越发“核善”。
“想要我的宝贝?行啊!拿命来试!”他将那张真正的压力平衡阀图纸小心收好,吹灭了桌上唯一的油灯。木屋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蒯祥那双在暗夜里依旧精光四射的眼睛,如同淬火的星辰。“李老板说得对…钓鱼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锅炉…坑不死老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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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工坊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房间内。
李拾正借着烛光,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本账册。江小鱼如同鬼影般出现在门口,低声快速汇报了几句。
李拾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嘴角随即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如同老农看着自家田里长势喜人的萝卜。“哦?王三得手了?顾西风在破庙亲自接的‘货’?”他放下账册,端起旁边温着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动作悠闲得仿佛在听隔壁老王家的八卦。
“是,老板。蒯爷那边…也按计划‘看’完全程了。”江小鱼补充道。
“嗯。”李拾点点头,脸上笑意更浓,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蒯大匠的‘彩蛋’,想必顾老板会‘惊喜’万分。”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在欣赏一出即将开场的好戏。
“通知下去,”李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咱们西山工坊的‘新式砖窑’…最近多备点水缸和湿泥巴。万一隔壁‘试火’动静太大,火星子溅过来,也好及时扑灭不是?”
江小鱼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绷住脸:“是,老板!”
李拾重新拿起账册,烛光映着他含笑的侧脸。窗外,是沉寂的西山夜色。而一场由“残缺图纸”点燃、注定惊天动地的“烟火表演”,已在顾西风的秘密工坊里,悄然进入了倒计时。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熟悉的、象征着“成功”的巨响——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