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旗舰店二楼,那间平日里飘着辣条香、供贵客品茗谈笑的“真香居”雅间,此刻彻底变了味。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锭的清苦、陈年账册纸张散发的微醺霉味,以及一种更无形、更沉重、足以让空气都凝结成块状的压力——那是帝国铁算盘运转时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三位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官袍的户部御史,如同三尊刚从库房壁画上走下来的门神,端坐主位。主审那位,面容清癯,颧骨高耸,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鹰隼。此人正是以铁面无私、算盘功夫名震户部的巡盐御史林如海。他面前,摊开的不是诗书,而是厚厚一摞、几乎要压弯桌面的“大明便民驿站”总账册。册子旁,静静躺着他征战多年的老伙计——一把紫檀木框、乌木大算盘。算珠油亮,透着岁月的包浆,也透着一种沉重的、属于上一个时代的威严。两名随行书吏,一个负责翻动小山般的原始单据,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拆解炸药引信;另一个则握着笔,屏息凝神,准备记录下每一个可能致命的数字,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李拾垂手侍立一旁,素净青衫下的脊背挺得笔直。李小二则缩在他侧后方半步,努力把自己缩进靛青色的“便民”围裙里,大气不敢出。窗边阴影里,韩千乘抱着他那柄鲨鱼皮鞘的绣春刀,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偶尔,他那冰封的目光会扫过林御史带来的几名按察司衙役,后者按着腰刀的手便不自觉地紧了紧。
“李掌柜,”林御史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刻板,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仿佛是从账簿里直接抠出来的字,“洪武二十四年正月至四月,驿站网络营收流水,账册记为白银六万八千七百五十四两三钱。原始凭据,可都齐备?”每一个字都像算珠落地,砸在人心上。
“回大人,”李拾的声音沉稳,不卑不亢,“所有票据存根,分门别类,均已备妥。”他微微侧头示意。
李小二如蒙大赦,立刻吭哧吭哧地搬过两个沉重的樟木箱,“咚”地放在林御史面前的地板上。掀开箱盖,里面是码放得如同豆腐块般整齐的竹简、册页,还有一沓沓盖着各驿站鲜红印章的票据存根,分站、分日期、分项目码得清清楚楚,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混合气味。
林御史枯瘦的手指在账册上划过,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那双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布满了陈年墨渍和细小的裂口,一看就是常年与算盘和账簿为伍的“老财务”。他伸出右手,搭上那柄紫檀算盘,枯瘦的指尖捻起一颗乌木算珠。
“噼啪…噼啪…噼啪…”
清脆而单调的算珠碰撞声,在死寂的雅间里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刻板、固执的韵律,每一次碰撞都像敲在人的神经末梢上。林御史先从旗舰店本埠的营收开始核对,接着是通州、蓟州…每一笔数额较大的进项,都需要李小二像地鼠般迅速从箱子里精准地刨出对应的票据存根,双手呈上,供御史大人过目。
时间如同被粘稠的墨汁拖住,缓慢爬行。檀香在香炉里无声地燃烧,细烟笔直。林御史拨动算珠的速度始终如一,不快,但极其稳定,透着一种老吏特有的、令人绝望的耐心。然而,当他的手指翻到账册中“共享驴车2.0”那一栏时,气氛陡然一变。
那一页,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的日结流水:某日,通州站,收押金铜钱三十七贯;某日,蓟州站,退押金铜钱二十二贯;某日,山海关站,日租收入铜钱一百零五贯四百三十文……数十文、几百文的小额流水,如同夏夜繁星,数不胜数,汇集成庞大的数字。林御史枯瘦的手指,在那笨重的乌木算珠上,动作明显迟滞了下来。他需要频繁地抬头看账册,再低头拨珠,反复验算那些琐碎到令人发指的零头。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李小二在旁边看着,小脸上的肌肉忍不住开始抽动。他眼睁睁看着林御史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宽大的算珠上略显笨拙地移动、拨错、又懊恼地拨回去重来。那算珠似乎也不太听话,偶尔还会打滑。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自己那件特制“便民”围裙的大口袋里——那口袋比寻常围裙深得多,里面静静躺着一把他自己亲手鼓捣出来的“神器”。
那是一把改良过的小算盘。硬木框体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轻便,算珠换成了更小更密集的铜珠,每一颗都闪着温润的光泽,拨动起来几乎无声,却快如闪电。
“噼啪…噼啪…”林御史的拨珠声再次卡住。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死死盯着账册上的一行记录:“四月十二日,共享驴车日结汇总:铜钱三百八十二贯七百文,折银三百八十二两七钱。”他手指在算盘上反复拨弄,算珠碰撞声带着明显的烦躁,总和却总是对不上账册上的数字,不是莫名其妙多出几文,就是少了几钱。
“咳咳…”李小二喉咙发痒,实在憋不住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大…大人…那个…三百八十二贯七百文,折银是三百八十二两七钱,没错。但…但是…”他咽了口唾沫,顶着林御史瞬间扫射过来的、刀子般锐利的目光,硬着头皮飞快说道,“您是不是…忘了把通州、蓟州两站当天退还的那笔押金,二十二贯给扣除了?那笔钱是退还给租户的,不算在当日的净收入里,是单独记账的…”
“嗯?!”林御史鹰隼般的目光猛地钉在李小二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被冒犯的寒意。
李小二吓得一个激灵,也豁出去了!他飞快地从大口袋里掏出那把改良小算盘。那小巧玲珑、铜珠锃亮的模样,跟林御史那把紫檀老古董比起来,活像大人国里跑出来的小玩具。
只见李小二深吸一口气,双手拇指食指如穿花蝴蝶般搭上小算盘!指尖翻飞,快得带出了残影!小小的铜珠在他指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跳跃、碰撞、滑动,发出密集如急雨敲打芭蕉叶的“嗒嗒嗒嗒”声!那速度,那流畅度,那精准度,简直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打算盘”这三个字的认知!
眨眼之间,一串清晰的数字便稳稳定格在小小的铜珠阵线上。
“大…大人您看,”李小二鼓起毕生勇气,双手捧着小算盘,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递到林御史眼前。那铜珠在幽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总收三百八十二贯七百文,扣除当日退还押金二十二贯,净收三百六十贯七百文。按当日牌价,一贯兑银一两一钱二分,三百六十贯就是四百零三两二钱,七百文折银七钱八分四厘,总计四百零四两零四分四厘。按驿站规矩,四厘以下零头抹去,实记四百零四两整。跟…跟账册上记的,分文不差。”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声,脑袋也快埋进胸口了。
雅间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御史那张刻板严肃的老脸上,以及他眼前那把“妖孽”般的小算盘上。林御史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从李小二那张紧张得发白的小脸,移到自己那把笨重、算珠偶尔还会打滑的老伙计上,再移回账册上那行清晰无误的记录。他那张常年板着、仿佛石刻般的脸皮,极其罕见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一丝混合着巨大尴尬、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无力感,以及…纯粹的对那神乎其技的算盘技巧的震惊,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空气凝固了。负责记录的书吏张着嘴,笔尖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小黑点也浑然不觉。连窗边韩千乘那万年冰封的嘴角,似乎也极其隐秘地向上牵动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肌肉纤维——那或许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又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
林御史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那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终于,他缓缓伸出手,将自己那把象征着权威和经验的紫檀大算盘,轻轻推到桌角。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一个时代的暂时退让。他清了清嗓子,那干涩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他目光转向李拾,语气竟比之前缓和了不止一分:
“李掌柜,你这位…小账房先生,算盘使得…”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分量的词,“…颇有章法。继续吧。” 他不再看李小二,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但手指,却再也没有去碰那把紫檀算盘。
李小二如释重负,偷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赶紧把小算盘塞回口袋深处,仿佛刚才掏出来的不是算盘,而是个烫手山芋。只是没人注意到,他塞回去时,手指在光滑的铜珠上,带着点小得意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幽暗的雅间一角,无人察觉的空气中,一行极淡的、只有李拾能“看见”的幽蓝色系统小字悄然浮现:
【算力碾压成就达成!被动技能“基础财务精通”经验值+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