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枯草被踩出窸窣的声响，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面色焦急地走着，似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耽误不得。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背对他而立的那个身影。
一个女子的身影。
熟悉得令他心口微微抽痛。
他曾以为此生，他都无法再见她一面，无法再向她倾诉自己的无能为力……
“晚娘……”颤抖的声音随风飘了老远，自也飘进了不远处白陌漓师徒的耳中。
云浅与白陌漓并肩而立，看着那相对而立的一双男女，轻轻叹了口气。
倒是郎才女貌，可惜阴阳相隔。
“你也不怕那冤魂伤了人？”冷不防，白陌漓开口道。
当晚娘提出要见她夫君一面的时候，他本是想拒绝的，既然已经身故，过多牵扯也是毫无益处。
可云浅却先他一步应了下来，丝毫也没有把他这个师父放在眼里。
真叫他好气却又莫可奈何。
“若是要伤人，何必等到今日？”云浅挑眉反问，复又道，“她要是真的心怀不轨，不还有师父在吗？”
她这般放松随意，倒叫白陌漓微微侧目。
云浅抬眸，迎上白陌漓的视线，目光澄澈，眼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师父心怀悲悯，本意也是度化此冤魂，既已费了口舌，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他看着她，清淡的眸中隐隐透出一丝笑意。
他们之间像现在这样平静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筑起高墙防备着他，她的不信任，以至于他说的许多话，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在转好。
他相信，只要他足够用心，便一定可以教好她。
云浅不知白陌漓心中所想，不然怕是又要嗤笑几声了。
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自己动手而已。
那边一人一鬼似乎说到激动处，男子猛地上前一步想要抱住晚娘，却直直地从她身体穿了过去，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晚娘神色凄婉，后退了几步隐去了身形。
空气中回荡着男人不甘的怒吼。
云浅闻声，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转回了视线，托着腮看着白陌漓凭空化出一套桌椅茶具，悠然自得地烹着茶。
明明是荒芜破败之处，经他这么一衬，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
撇去一切成见不谈，白陌漓确实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存在，姑且不说术法超群，单是这副出众的样貌，就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一阵阴冷的风拂过，撩动云浅耳边的碎发，云浅收敛思绪，回眸望去。
晚娘轻轻地飘到云浅面前，微微颔首，“云姑娘，仙上……”
云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晚娘，她的面容比起初见之时温和了不少，身上阴气依然浓重，但因怨念而产生的黑雾已然全消。云浅笑道：“心愿可是了了？”
晚娘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云浅会意道：“你若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晚娘沉默了一会，眼神逐渐坚定，“我还想见一见我的孩儿。”
“这……”云浅眉梢微蹙，似有些为难。照着晚娘母子遇害的时间推算，那孩子怕是早已轮回转世，她又如何让她见到自己的孩子。
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旁边的白陌漓。
白陌漓接到了云浅的目光，淡然拒绝，“天机不可泄露。”
云浅紧走两步过去，俯身趴在桌子上瞅着白陌漓，眼里含了几丝期许，“那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晚娘这世最后一个心愿了，师父帮她这一下，等她入了轮回便忘却此世所有记忆，如此也算不得泄露了天机。”
“歪理……”白陌漓淡声斥道。
白陌漓还是秉持着既然身死就该忘却前尘往事的宗旨，本是断然不会应下的事，却在触到她带了希冀的目光，心下顿时有些松动。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有求于他，他若如此果断拒绝，会不会让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恢复到从前的剑拔弩张？
此事虽要费些周折，却也不是不可为。
白陌漓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云浅忙不迭点了点头。
白陌漓无可奈何地又瞥了云浅一眼，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的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宠溺及纵容。
双手结印，洁白光华在空中形成一道帘幕，帘幕之中现出一处村庄，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寂静的小道上，一群孩子疯跑而过。
晚娘环顾了一圈，视线突然定在帘幕中一个四五岁孩童的身上，神色激动。
纵然模样有所改变，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的孩子……
许是到了饭点，孩子们的父母陆续出来寻人。
只见那孩童撒开步子欢腾地跑向了一对年轻夫妇。
孩子的父亲微蹲下身，稳稳地接住他扑过来的小身子，随即高举过头顶，任男孩骑在他的肩膀上。
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灿烂的笑容，叫人看了也不禁心生欢喜。
晚娘脸上的神情似酸楚，又似欣慰。
这一世，他终于不用经历苦难，能够喜乐安康地长大。
点点荧火般的光芒自晚娘身上飞出，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她却冲着云浅轻柔一笑，道：“云姑娘，谢谢你……但是有一点你说得不对，你和我不一样，不是因为生死，而是因为，你有愿意温柔待你的人……”
云浅点了点头，随口应道。“师父待徒弟好也是理所应当。”
“恐怕，并不单是师徒之情呢……”晚娘看着她笑，意有所指。
云浅不明所以还欲再问，晚娘却已彻底失去了踪影。
云浅仍寻思着晚娘话里的意思，转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只是这一瞥却令云浅瞬间变了脸色。
白陌漓唇上的血色尽失，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他强撑着站了起来，可是身子却摇摇欲坠。
手臂上传来一股柔和却又坚定的力道，稳稳地将他扶住。
白陌漓微微一怔，回眸看去，云浅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旁撑住了他虚软的身体，紧抿着双唇，一副严肃的模样。
虽不想承认，但在云浅的印象中，白陌漓一直都是强大的存在，妖魔忌惮，各仙门信服，轻描淡写间便能化解干戈，真真是很靠谱。
如今，却也这般虚弱。
是因为泄露了天机，所以受到了反噬？
云浅只在书中看到过术法反噬的描述，但是个中缘由却是不清楚的，此下越想越觉得可能。
若是白陌漓真是因此遭了反噬，那她岂不是欠下他一个大人情了，毕竟他会这样，是因她而起。
这么想着，云浅有些愧疚，闷声道：“师父若是知道不可为，直接与弟子说明便是，弟子也不会如何强求，何必逞强伤了自身，不懂量力而行是傻瓜才会做的事。”
一直以来，因为仙法出众，所以其他人都将他当作城防壁垒，理所当然依附于他，而他也习惯了站在众人前面，替他们挡去灾祸，应他们之所求。
因为对他的期望太高，所以他们从不觉得他也会被一些事情难住，也会疼痛受伤。
她，是第一个，告诉他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强撑……
白陌漓清淡的眸中沾染了些许暖意，“胆子越发大了，都敢教训为师了。”虽是斥责，却软软的一点力道也没有。
云浅不以为然，“弟子只是实话实说，师父虽然厉害，却也总有实现不了的事，只有认清自己，才能避免被无法完成之事拖死。”
“为师不会死。”白陌漓看着云浅，目光温润，“为师还未将你教好，定不会离去。”
要是平日里，云浅听到这话肯定要嘲讽他几句，可现如今看他如此认真地说出这话，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想笑，于是声音也带了笑，“好啊，那师父最好能长命百岁，不……千万岁，若你死在我前头，我一定乱了这天下，颠覆这苍生。”
彼时一句戏言，未曾想有一日竟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