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哨,基地最北端的附属营地,也是抵御北方变异生物的第一道防线。
名单上那个名叫“李守田”的人,档案记录为半年前吸纳的流民,无特长,无劣迹,被分配至南部垦区,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户。
然而,文秘书的情报网络却捕捉到一丝异样——此人曾数次在深夜,独自一人前往垦区边缘的沼泽地,行踪诡秘。
这份反常,让文秘书将此次例行巡查的第一站,定在了偏远的南部垦区。
车轮碾过初春解冻的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独特气息。
南部垦区比指挥中心所在的青溪谷要原始得多,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依着山势而建,简陋却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
文秘书没有惊动垦区负责人,只带着两名护卫,径直走向了李守田所在的五号区。
土屋的院门虚掩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削尖的木棍专注地在一块湿泥板上刻画着什么。
他背影佝偻,满手老茧,看上去就是个最本分的庄稼汉。
“李守田?”文秘书的声音很轻。
男人浑身一僵,缓缓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他下意识地想用脚把泥板盖住,却已经来不及。
文秘书的目光落在了那泥板上,瞳孔微微一缩。
上面画的,竟是一副极其精细的田间灌溉系统图,甚至标注了不同坡度下的引水流速。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农户能画出来的东西。
“屋里坐吧。”李守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声音沙哑。
土屋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家具是一张用木板拼成的床。
文秘书的视线,却被床头一个用兽皮包裹的厚厚本子牢牢吸住。
她走了过去,在李守田紧张的注视下,伸手拿起了那个本子。
封面上,是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下的七个大字:《泥里长出来的理儿》。
文秘书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艰涩的术语,没有复杂的原理,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行行用最通俗的顺口溜写成的耕作经验。
“春分不开垄,秋收一场空;酸雨不过三日歇,石灰早撒莫等裂。”
“蚯蚓钻地深,天要旱;蚂蚁搬家高,水要漫。”
简单,粗暴,却蕴含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她一页页翻下去,越看越心惊。
这里面记录的东西,从辨别土质到自制肥料,从预测天气到驱赶变异蝗虫,包罗万象,巨细无遗。
当她翻到中间一页时,呼吸猛地一滞。
“夜间防霜布罩法”!
这是一种利用特殊编织的草木纤维布,在午夜霜冻最重时覆盖在幼苗上,能有效提升存活率三成以上的技术。
这项技术由哑叔提出,但因为材料特殊、编织复杂,尚在实验阶段,从未对外公布过!
可这本书里,不仅详细记录了布罩的编织手法,甚至还改良了固定用的木桩结构,比基地的实验方案更加稳定高效!
书的最后一页,作者署名:李守田。身份备注:前流民,现五亩户。
“你……”文秘书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这些,你是从哪学来的?”
李守田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苦笑道:“不是学的,是写的。是我,还有我们这片垦区几十个老家伙,拿命换来的。”
他指着窗外那片广袤的田野,“哑叔的《耕作百问》是好,可太文绉绉了,我们这些大老粗听不懂,也记不住。天灾不会等你翻书,一个霜冻下来,半季收成就没了。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法子,死记硬背,编成顺口溜,晚上睡不着就互相考,谁忘了就得请大伙儿喝一顿棒子面糊糊。”
文秘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
她带着那本《泥里长出来的理儿》,几乎是疾驰着返回了指挥中心。
技术组连夜召开了紧急验证会。
结果出来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书中记录的八百多条“土法”,经与数据库比对和模拟推演,证实其中八成以上完全有效,甚至有近百条,在特定环境下优于基地现行的指导方案!
“我亲自去看看。”陆超听完汇报,脸色凝重。
第二天,他带着一支小队,没有穿制服,只穿着普通农户的衣服,走进了南部垦区。
眼前的一幕,让他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兵王也为之动容。
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墙上,都晾晒着类似的自制记录本,材质从兽皮到桦树皮,五花八门。
墙上更是用炭笔画满了各种“本月农事歌谣”。
几个孩子正围在一块大石板前,用稚嫩的童声,拍着手,表演着自编的快板。
“翻土要深,心要诚,去年饿死的爷,今年也盼收成!”
“酸雨毒,蝗虫凶,咱们的汗水比它浓!”
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坚韧。
一个负责教习的老农看到陆超一行人,笑着走过来,递给他们一碗热水:“城里来的吧?我们这儿没啥好招待的。你们发的书是好,就是太文绉(zou)绉(zou),我们还是觉得,听着顺耳的理儿,才能往心里去。”
陆超端着那碗温热的水,许久没有说话。
当晚,青溪基地最高级别的核心成员会议紧急召开。
苏清叶将那本《泥里长出来的理儿》的影印本放在会议桌中央,平静地开口:“我提议,将这本书列为基地正式参考教材,与《耕作百问》并行推广。”
话音刚落,一名负责后勤管理的干部立刻站了起来,激动地反对:“这绝对不行!苏小姐,知识的权威性不容动摇!《耕作百问》是哑叔心血所凝,是经过我们千百次实验验证的真理。如果放任这种民间的‘野法’流行,人人都可以乱写一气,岂不是要混淆视听,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担忧,几位技术组的成员也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苏清叶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清冷,仿佛能穿透人心。
“我问你,”她缓缓开口,“谁规定真理只能有一种说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前世,我见过太多固若金汤的堡垒,他们拥有最先进的技术,最强大的武装,用强权和唯一的‘真理’统一所有人的思想。你猜结果怎么样?”苏清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没有一个,活得比这些写顺口溜的泥腿子长久!”
她站起身,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宣布,即日起,成立‘野法甄选会’!每月面向所有基地成员及附属营地,公开征集民间生存经验。无论是耕作、狩猎、建筑还是医疗,只要是你亲身验证过的有效方法,都可以上报。所有被采纳的经验,将由实验田进行最终验证,一旦通过,便汇编成册,命名为——《耕外集》,公开发布,署上原创者的名字!”
消息如同一阵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青溪基地。
最初的错愕和质疑过后,是火山喷发般的热情。
投稿如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来。
有猎户提交了长达数十页的观察日记,详细记录了“老鼠大规模搬家与地下水位变化的关联性”;有气象爱好者绘制了上百幅“不同云彩颜色形态对应的降雨概率”图谱;有老妇人送来了祖传的、用十几种野菜配置的治疗腹泻的草药方。
最令人动容的,是一封来自黑石哨的无字信。
信封里没有纸,只有一片被精心保存的稻叶,一半是酸雨侵蚀后的枯黄,一半是顽强生长的翠绿。
稻叶的背面,用烧红的铁丝烫了两个小小的孔洞。
文秘书看着这片稻叶,沉默了良久。
她亲自为这封无字信配上了一段文字,作为首期《耕外集》的扉页。
“它曾吃过一次酸雨,才懂得珍惜每一个晴天。沉默,也是一种语言。”
小芽跟着陆超下乡,为垦区的农户们发放新鲜出炉的《耕外集》时,迎面遇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几个月前曾参与抢劫运粮车的少年,如今晒得黝黑,眼神却不再凶狠,反而透着一股踏实的劲儿。
他已经是村里孩子们公认的“少年耕长”。
看到小芽,少年红着脸,有些局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麻线订起来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我……我不会写字。但是,我把我们一年十二个月该干啥,都画下来了。”
小芽翻开册子,里面全是天真又拙朴的简笔画:一幅是一个小人奋力挥舞锄头,旁边写着“一月”;一幅是两个小人抬着水桶,写着“二月”;还有一幅,是三个小人围着火炉,手里捧着一本书,书名叫《耕火律》。
图画的最后一页,是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孩子的手指向远方山坡上,一盏刚刚被点亮的油灯。
当晚,青溪基地的图书馆,首次为外部作者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集体授书仪式。
当李守田颤抖着双手,从苏清叶手中接过那本崭新的、扉页上清清楚楚印着“作者:李守田”的《耕外集》时,这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忽然转过身,面向南方——那是他老家的方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爹!娘!儿子没念过书!可我现在写的字,能让百家人吃饱饭了!”
没有掌声,人群一片死寂。
唯有夜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声响。
文秘书在自己的工作日志上,郑重写下了一行字:“今天,我们不再颁发‘正确答案’。我们只是开始承认——活下去的方式,本就该千姿百态。”
苏清叶站在二楼的窗边,静静望着楼下灯火中,那些在赠书上郑重地、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名字的背影。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真正的秩序,不是靠强者用剑与火去强加,而是像种子一样,从最深的泥土里,自己拱出来的。
她正出神,陆超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真好啊,”他由衷地感叹,“现在,每个人都有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了。”
苏清叶浅浅一笑,目光掠过窗外那片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的田野,轻声说道:“是啊,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书’。但那些真正压在箱底,被老农们视若性命,连儿子都舍不得轻易拿出来的……可不止是写在纸上的东西。”
她顿了顿,
“陆超,你说,如果把这些最珍贵的‘宝贝’都拿出来,放在一起,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