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号比预期早到了半小时。
那是一艘梭形的深灰色飞船，长度约四十米，线条简洁得几乎没有多余的凸起。船体涂层是哑光的，能吸收大部分雷达波。瑞娜用便携扫描仪隔着两百米扫了一遍，在通讯频道里低声汇报：“军用‘潜行者’级侦察舰改的，跃迁引擎是‘星芒-III’型，船龄至少十五年，但保养得不错。船体有至少三层额外焊接痕迹——被击伤过，又修好了。”
凌戴着兜帽，站在下层区七号码头c-12泊位旁的阴影里。肋骨还在痛，但他站得很直，目光扫过泊位周围：两个搬运机器人正在装卸隔壁货船的集装箱，远处有巡逻的执法无人机缓缓飞过，码头上稀稀拉拉几个夜班工人，看起来都很正常。
太正常了。
“艾莉丝，周围信号环境？”凌对着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说。
战术目镜角落里弹出艾莉丝的影像，她今天穿着一套黑色的数据紧身服，表情严肃：“电磁环境干净得反常。通常这个时段码头区至少有十七个公开通讯频段和上百个私人加密信号在活动，但现在……只有六个公开频段，加密信号不到二十个。有人在清理频道。”
“能追踪清理源吗？”
“尝试过，信号经过至少五个中继跳转，最终消失在集市主服务器的日志盲区里。手法很专业。”艾莉丝停顿了一下，“凌，这不是普通势力能做得到的。要么是官方级别的权限，要么……”
“要么是‘黑月’。”凌替她说完了。
墨先生的声音插进来，他在临时据点看守老狗和整理物资：“索菲亚说船上只有基础物资，但我检查了你们带回来的扫描数据，夜枭号的货舱里有额外的高密度能量单元标记——足够支撑至少三次连续跃迁。她多给了东西。”
“代价也更高。”凌说。那个未来的承诺，现在还不知道具体内容，但肯定不简单。
他走出阴影，穿过码头湿滑的地面，走向夜枭号的舷梯。舷梯已经放下，舱门开着，里面透出柔和的白色照明光。船上没人——索菲亚按约定安排了自动交接。
凌踏上舷梯的瞬间，战术目镜突然弹出一个红色警告框。
【检测到隐蔽扫描波动。类型：生命特征识别。强度：低。来源：舷梯扶手中段。】
他脚步没停，继续向上走，同时用加密频道说：“舷梯有扫描器。”
“看到了。”瑞娜的声音传来，她正在码头另一侧的观察点，“不是船上的标准配置，是后加的。扫描类型是生物特征采集，不是武器锁定。他们在确认你的身份。”
“索菲亚的人，还是‘黑月’的人？”
“无法确定。扫描信号经过一次加密后上传了，目的地是……永恒集市上层区的一个数据交换节点，节点归属方显示为‘星际货运联合体’，但那个公司三年前就破产注销了。”
凌走进船舱。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显然是用了空间折叠技术——这本身就很昂贵。驾驶舱简洁，六块主显示屏环绕着驾驶员座椅，仪表台是军用规格，但很多标签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了。生活区有四间狭小的舱室，一个多功能厨房，还有一个微型医疗站。
货舱里整齐码放着标准尺寸的物资箱。凌打开最近的一个，里面是真空包装的高能营养膏、净水片、基础医疗包。他掀开第二层，下面露出了闪着暗蓝色光芒的能量块——正是墨先生提到的高密度型号，一块就够普通飞船用一个月。
“货没问题。”凌说，“艾莉丝，准备远程清除据点数据，然后带墨先生和老狗过来。瑞娜，继续警戒，直到我们离港。”
“明白。”
接下来的半小时在紧张的沉默中度过。艾莉丝通过数据链路远程清除了临时据点里所有设备的数据储存单元，并植入了逻辑炸弹——如果有人试图恢复数据，炸弹会触发物理过载烧毁芯片核心。墨先生用医疗担架把还在昏迷的老狗运到码头，瑞娜在后方五百米处交替掩护。
没有意外。夜枭号顺利接收了所有人，舷梯收回，舱门密封。
凌坐在驾驶座上，手指在主控面板上快速输入启动指令。引擎传来低沉的震动，飞船下方的缓冲装置解除锁定，船体缓缓浮起。
“离港申请已经批准，”艾莉丝调出航道管理界面，“我们被分配到了‘7-delta’出港航线，预计十二分钟后进入跃迁预备区。”
“检查航线。”凌说。
“正在检查……航线看起来正常，是最常用的几条商业离港航线之一，沿途有六个监控节点，但都在正常工作范围内。”艾莉丝停顿了两秒，“等等。”
“怎么？”
“航线批准时间是二十三分钟前。”艾莉丝调出时间戳，“但我们是在四十七分钟前才通过加密频道向航道管理提交的离港申请。通常这种申请的处理时间至少需要一小时，高峰期可能更久。二十三分钟就批准……太快了。”
墨先生站在驾驶舱门口，机械手扶着门框：“有人提前打点了航道管理部门。”
“索菲亚做的？”瑞娜问，她正在检查船上的武器系统——夜枭号配备了两门轻型粒子炮和一套电子对抗阵列，不算强，但够用。
“可能。”凌看着舷窗外缓缓后退的码头，“也可能是有其他人希望我们顺利离开。”
飞船驶出码头区，进入永恒集市的公共航道。周围开始出现其他船只，大多是货船和小型客运艇，船身上的灯光在黑暗的太空背景中闪烁。远方，集市的巨型主体结构像一座发光的金属山脉，无数窗口和广告牌组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海。
夜枭号按照自动导航的指引，平稳地滑向跃迁预备区。
艾莉丝突然抬起头：“凌，我刚刚在整理从据点带出来的最后一批数据备份时，发现了一个异常。”
“说。”
“我们在黑市采购‘星髓’和‘混沌之尘’时，用了七种不同的反追踪措施，包括随机路线、信号伪装、现金交易和物理隔离。”艾莉丝调出数据记录，“理论上，就算有人从我们离开据点就开始跟踪，最多也只能追踪到第三次路线转折点。但根据之前仓库伏击的时间推算，‘貔貅主’的人是在我们完成采购后不到两小时就布置好了陷阱，而且精确知道我们会经过那条仓库区的偏僻路线。”
驾驶舱里安静下来。
“除非，”瑞娜低声说，“他们不是跟踪我们到仓库的。他们是提前知道我们会去那里。”
“采购清单。”墨先生缓缓地说，“知道我们需要‘星髓’和‘混沌之尘’，并且能大致推算出我们会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去获取的人，不多。”
凌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停住了。
采购是通过秘银会安排的。那个优雅的仿生人经理给他们提供了几个“可靠”的卖家地址和联络方式，还给了他们一套用于验证身份的加密密钥。整个交易过程看起来很干净，他们检查过所有环节，没有发现追踪器或监听装置。
但如果是交易信息本身被泄露了呢？
“艾莉丝，”凌说，“调出所有与秘银会的通讯记录，重点是交易安排阶段。”
数据开始在屏幕上滚动。艾莉丝将时间轴锁定在四天前——那是他们第一次联系秘银会，咨询技术评估和材料采购渠道。记录显示，与仿生人经理的对话主要围绕技术估价和拍卖会信息，材料采购的话题只占了最后五分钟。
“等等，”艾莉丝突然放大一段记录，“这里。”
那是仿生人经理的一段话：“……关于材料采购，我们建议通过‘灰线渠道’进行。具体联络方式和验证码稍后会发送到您的加密邮箱。请注意，这些渠道只接受现金或等价物交易，且不提供任何售后保障。秘银会仅作为信息中介，不承担交易风险。”
听起来很正常。
但艾莉丝调出了当时的数据包底层结构分析：“这段话是实时生成的，但生成模板里有一个隐藏的时间戳字段。正常模板里这个字段应该是空白，但实际数据包里的时间戳……被修改过。”
“修改成什么？”
“一个特定代码：‘p-7’。”艾莉丝快速搜索数据库，“这个代码在秘银会内部系统中对应‘高优先级监控目标’。一旦交易涉及这个代码，所有相关信息会自动抄送给……三级以上管理者。”
屏幕显示出一个权限树状图。秘银会三级以上管理者有九位，其中五位常驻永恒集市。
“能查到是谁接收了抄送吗？”
“正在尝试破解秘银会的内部日志……”艾莉丝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数据流如瀑布般滚动。几秒钟后，她抬起头，脸色不太好看，“日志被部分清除了。但残留记录显示，抄送接收方中有一个代号‘银梭’的管理者，他的最后活动时间是昨天下午——正好是我们完成采购后三小时。之后他的账号就进入了‘休假状态’，所有权限冻结。”
墨先生机械眼里的红光闪烁了一下：“‘银梭’……我知道这个名字。秘银会的中层管理者之一，主要负责高风险交易的风控评估。据说他手里有很多黑市势力的把柄，经常用这些信息做交易。”
“所以他卖了我们的信息给‘黑月’。”瑞娜的声音冷了下来，“为什么？钱？还是威胁？”
“可能两者都有。”凌说。他想起了被审问的光头大汉记忆碎片里，那个关于“黑月”掌控力的描述——渗透、掌控、交易，用一百种方式达到目的。
艾莉丝继续挖掘数据，突然又有了新发现：“等等，不只是交易信息。‘银梭’的账号在更早时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联系秘银会咨询技术估价时——就标记了我们的联络频段为‘特殊关注’。之后我们所有通过秘银会渠道的活动，包括参加拍卖会的身份验证、与索菲亚·陈的会面安排……都有被额外记录的痕迹。”
她调出数据流图谱，一条条红色的线从他们的各个活动节点延伸出去，最终都汇聚到“银梭”的账号节点上。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被盯上了。”瑞娜总结道，“不是因为我们露出了破绽，而是因为我们走进了被他们控制的渠道。”
驾驶舱里的气氛变得沉重。
信任一旦被撕开裂缝，就很难再完全粘合。他们之前那么小心，做了那么多反追踪措施，结果漏洞出在以为“相对安全”的中间人身上。这种背叛带来的不仅仅是危险，还有一种更深层的寒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看似可靠的合作者，会不会在背后给你一刀。
“跃迁预备区到了。”导航系统发出提示音。
舷窗外的星空开始扭曲，跃迁引擎开始预热，发出低频率的嗡鸣。夜枭号缓缓调整姿态，对准了预设的跃迁坐标——那是艾莉丝根据老狗给的星图和墨先生破解的碎片信息计算出的，前往“漂游深渊”的第一跳点。
凌最后看了一眼永恒集市。那座庞大的空间站正在视野中缓缓缩小，无数的灯光汇聚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驾驶舱里的同伴。
瑞娜在检查武器系统状态，侧脸紧绷。艾莉丝的虚拟影像悬浮在全息台上，数据流在她身边环绕。墨先生站在舱门边，机械手轻轻拍着昏迷的老狗的肩膀。
还有他自己，肋骨下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灵骸道网络里能量流动时有阻滞。
“艾莉丝，”凌说，“标记‘银梭’的所有已知信息。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需要和他‘谈谈’。”
“已经标记了。”艾莉丝点头，“他的真实身份、常用据点、关联账户……所有能找到的都存进加密档案了。”
“另外，”凌继续说，“从现在开始，所有外部联络的信任等级下调两级。任何信息，默认假设可能被泄露。任何合作者，默认假设可能有其他目的。”
“明白。”众人回答。
跃迁引擎充能完毕。倒计时开始：五、四、三……
就在这时，艾莉丝突然又抬起了头：“凌，我刚刚在夜枭号的航行日志里发现了一个隐藏的、非标准的信号收发记录。记录时间是今天凌晨——在我们接收这艘船之前。”
“内容？”
“只有一条，很短。”艾莉丝调出解码后的文字信息，“‘货物已发出。航线附后。保持监视。’”
信息发送的目的地是一个无法追踪的匿名中转节点。
而附带的航线图……正是他们即将进入的这条前往漂游深渊的路线。
舷窗外的星空彻底扭曲，化作拉长的光流。跃迁启动了。
在飞船被吸入超空间通道前的最后一瞬，凌看向驾驶舱的主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后方空间的监控画面——在夜枭号刚刚离开的位置，约三万公里外的陨石阴影里，一个原本静止的光点突然亮了起来。
那是一艘通体漆黑、没有任何识别信号的梭形飞船。
它调整了姿态，引擎亮起暗红色的光。
然后，朝着夜枭号跃迁后的轨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