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枯荣殿主凌苍子那蕴含着百年悲怆与无尽威压的连番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砺的心头。
“告诉本座！” “薛师弟，如今何在？！” “你们，究竟在何处遭遇？发生了何事？！” “他……他最后……如何了？！” “还有你这身诡异骨甲，这冰火之力，从何而来？！” “与你同行的女娃，又为何会身中那至极邪毒？！” “将你所知的一切，从头至尾，细细道来！” “不得有半字隐瞒！”
沈砺站在那光滑如镜、倒映着无尽枯荣星河的地面上，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凌苍子的目光下微微颤抖。左臂玉骨那枚因失去髓血而黯淡的源核传来阵阵虚弱的悸动，全身的伤口也在无声地刺痛，提醒着他那并不遥远的惨烈过往。
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与眼眶的酸涩。他抬起头，迎向凌苍子那双仿佛能洞穿万古、执掌生灭的眸子。那眸子里，有冰冷威严，有审视探究，但更深处的，是那几乎要溢散出来的、对师弟下落的焦灼与深藏的悲恸。
这位至高无上的殿主，是薛爷爷的师兄。他是在乎薛爷爷的。
就凭这一点，就值得他将一切和盘托出，为了薛爷爷，也为了青儿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回禀殿主，”沈砺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一切，要从三个月前，西北边陲的那个小镇，那场突如其来的屠杀说起……”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让眼前的浩瀚与神异干扰那深烙在灵魂深处的血色记忆。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浸透了痛苦与绝望。
“我所在的小镇，名叫‘磐石’，很普通，与世无争。家里……有爹娘，还有小妹青儿……”沈砺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回忆起来，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割心脏，“那天黄昏，毫无征兆……他们来了……”
随着他的叙述，周身那平静的枯荣法则之力，似乎受到了他强烈情绪与记忆的引动，开始微微波动起来。一些枯黄的落叶虚影和翠绿的新芽光点自发地从地面和空中汇聚，在他与凌苍子之间的空中缓缓旋转、交织。
“……黑色的骑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见人就杀，放火烧屋……他们武功很高，手段残忍……爹为了护住娘……被一刀……”沈砺的呼吸骤然急促，脸上血色褪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空中的枯荣光影剧烈翻腾，隐约凝聚出模糊的骑兵冲杀、火光冲天、百姓奔逃哭喊的混乱景象，虽然破碎，但那惨烈的气息却弥漫开来。
“……娘她……把我跟青儿藏在灶膛下的地窖里……她……她没来得及进来……”他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伤让他几乎无法继续。空中那枯荣光影中，代表生机与新绿的色彩骤然黯淡下去，大片大片的枯黄死寂之意蔓延，仿佛在哀悼那消逝的生命。
凌苍子静静地看着，听着，那双枯荣巨眸中的翠绿生机也似乎黯淡了一分，唯有那深沉的枯寂之色更加浓郁。他并未催促，只是那周身无形中散发的威压，让这片空间的法则都似乎在默默记录着这场人间惨剧。
沈砺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强行续接上断裂的思绪：“……等地窖里没了动静，我带着青儿爬出来……整个镇子……都没了……全是火……全是血……”他的声音空洞，带着梦魇般的恐惧，“我们想逃出去……却被几个黑衣骑兵发现……他们……他们看着青儿，眼神很怪……像是看到了什么……宝贝？”
说到这里，沈砺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与恐惧：“他们不杀我们，想活捉！尤其是对青儿！我背着青儿拼命跑……跑到镇外的断崖……无路可走了……其中一个领头的，手掌变得漆黑，隔着好几丈远，对着青儿虚按了一下……”
“青儿当时就昏了过去，小脸瞬间变成青黑色，心口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印记……就是……就是殿主您说的那个‘九幽枯心引’！”沈砺的声音充满了无助与愤怒，“我当时疯了似的冲过去……被那人随手一掌打在胸口，摔下断崖……我以为死定了……”
空中的枯荣光影随着他的叙述再次变化，凝聚出断崖、骑兵、漆黑手掌虚按、女童昏迷、少年中掌坠崖的模糊片段，那枯寂死意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但我没死……醒来时在一个很深的山谷裂缝里，身边是昏迷的青儿……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青儿的气息越来越弱……”沈砺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救青儿……山谷里很诡异，有很多奇怪的黑色石头，散发着寒气……我背着青儿漫无目的地走，想找出去的路或者能救她的东西……”
“后来……我遇到了‘影’。”沈砺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他不是正常人，更像是一道影子，或者……残魂？他躲在山谷深处，很虚弱。他说他感知到了青儿身上的‘九幽枯心引’，也感知到了我……求生的执念。”
“他说他能救青儿，至少能暂时稳住她的情况，但需要我的帮助……需要我与他……‘融合’。”沈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回想起那诡异而痛苦的过程，“他说他本是沉兵谷的……‘失败品’，侥幸逃出一缕残魂，拥有一种特殊的……‘蚀’之力，或许能对抗那剧毒。我……我没有选择。”
“融合的过程很痛苦……就像……灵魂被撕裂又强行塞进别的东西……”沈砺下意识地握紧了左拳，那覆盖着玉骨的左臂微微颤抖，“等我醒来……‘影’消失了……我的左臂，就变成了这样……覆盖着这层黑色的骨头……里面多了一股冰冷狂暴的力量……就是这骨头里偶尔会冒出的冰焰。”
“靠着这股力量，我才能在山谷里活下去，才能暂时用冰焰冻住青儿心口的毒，延缓它的蔓延……但无法根除，青儿一直昏迷不醒。”空中的枯荣光影演化出少年与虚影融合、左臂异变、用冰焰冻结女童心口的模糊景象，那幽黑的骨甲与冰焰显得格外诡异。
“后来，我带着青儿，沿着‘影’残存意识里的一点指引，往山谷更深处走……就是沉兵谷。那里……更可怕，死气弥漫，还有很多……怪物。”沈砺的声音充满了后怕，“我们躲躲藏藏，最后被逼进了一个深渊……下面是一个黑色的水潭，死气更重，水里有……东西。”
“就在我们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薛爷爷出现了。”提到薛九指，沈砺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感激与悲伤的暖意，“他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枯瘦，但很强。他赶走了水里的怪物，救下了我们。他看到青儿的毒，脸色很凝重，说这是‘阴煞死毒’，极为歹毒。他看到我的左臂，也很惊讶，但没多问，只是说……这孩子，受苦了。”
空中的枯荣光影中，那浓郁的枯黄死寂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却坚韧的翠绿意韵，一个模糊的、枯槁的老者身影浮现，守护在一对少年兄妹身前。
“薛爷爷带着我们，在沉兵谷里躲避那些黑衣人的追杀……他们好像叫‘黑煞骑’，还有很多戴面具的刀客，很强。薛爷爷说，他们是一个很可怕的组织的人，似乎在沉兵谷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在追杀他。”沈砺的语速加快，沉兵谷的绝望逃亡历历在目，“薛爷爷很厉害，他的力量很奇特，能让人瞬间衰老枯萎，也能……抽取死气。但他好像受了很重的旧伤，不能久战。”
“我们被逼得越来越深……最后到了一个叫‘黑水玄潭’的地方，无路可走了。”沈砺的声音再次变得艰涩痛苦，“那个戴面具的刀客头领追了上来，他非常强……薛爷爷为了护住我们，跟他拼命……受了重伤……”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绝望的深渊：“……薛爷爷……他最后……用了一种禁术……他燃烧了自己的……生命本源！”沈砺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他说……他撑不住了……只能为我们……搏最后一条生路……”
空中的枯荣光影疯狂暴动！那代表生机的翠绿骤然爆发出璀璨到极致的光芒，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黯淡、枯萎、化为无尽的枯黄！一个模糊的枯槁身影被赤金与枯黄交织的烈焰吞噬，化作一道连接天地的恐怖风暴，将追兵席卷吞没！那景象壮烈、悲怆、令人心碎！
“他让我带着青儿……从水下一条暗道逃走……去北邙……找玄天宗！”沈砺几乎泣不成声，“他说……只有这里……可能……可能还有救青儿的希望……他用最后的力气……把我跟青儿推向了暗道入口……他自己……留在了那里……挡住了所有的敌人……”
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沈砺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以及空中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演绎着薛九指最后牺牲壮举的枯荣光影碎片。
凌苍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周身那浩瀚的气息仿佛彻底凝固了。上方那双巨大的枯荣之眸，死死地盯着那逐渐消散的、薛九指化身风暴的画面。左眼的死寂荒原仿佛掀起了吞噬一切的沙暴，右眼的生机森林则如同被凛冬席卷，一片凋零。
无尽的悲伤、震怒、痛惜、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在那双眸子里疯狂交织、酝酿！整个枯荣大殿的星河运转似乎都停滞了一瞬，脚下的镜面地面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仿佛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源自殿主灵魂深处的恐怖情绪风暴！
许久，许久。
凌苍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枯荣之眸中的滔天巨浪似乎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但他的声音，却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的重量和渗入骨髓的寒意：
“黑煞骑……” “面具刀客……” “九幽枯心引……” “沉兵谷……” “好……好得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砺身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沈砺的肉体，看到了他左臂玉骨深处，那枚与薛九指力量共鸣过的、此刻因悲伤共鸣而微微闪烁的源核。
“那么，你这身冰火之力，又是从何而来？”凌苍子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但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依旧存在，“薛师弟的枯荣真力，似乎并未赋予你此等属性。”
沈砺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平复情绪，哑声道：“逃出北漠，进入北邙山脚时，我被黑煞骑大队追上……薛爷爷最后注入我体内的力量已经耗尽。是守山人前辈……引我入了冰火鉴，说需经受‘冰火洗髓’，熬过方能有一线生机……这身冰火之力，和左臂骨甲的变化，都是在……在那湮灭之线中，重塑而来的。”他省略了寒鉴要求抽取髓血的细节，此刻并非告状之时。
凌苍子闻言，目光微微闪烁，似乎对“冰火洗髓”成功并融合了异骨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再次投向那棵半枯半荣的古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枯荣大殿之中，只剩下星河缓缓流转的细微声响，以及沈砺努力压抑的呼吸声。
真相已然揭开。 血与火，牺牲与逃亡。 沉重的过往压在这片法则之地，等待着这位至高殿主的最终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