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年味尚未完全弥漫开来,整个大吾京城却已因另一桩盛事而提前陷入了某种隐秘的躁动与期盼之中——那便是除夕前一日,于皇家西苑举行的春日宴。
这春日宴,名虽为“春”,实则是在冬末,取其“迎春”之意,乃是一年伊始宫中最为重要的宴集之一。
所邀者,非皇亲国戚,便是位列一品的肱股之臣,可谓冠盖云集,权贵辐辏。
宴上有不成文的规矩,无论男女老幼,皆需头戴寓意吉祥的绢花,并以香粉沐浴净身,以示对春神、亦是对皇权的敬重。
一时间,京城顶级的香料铺子和制作绢花的工坊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空气中仿佛都提前氤氲开一股馥郁而矜贵的芬芳。
然而,明眼人都知晓,这春日宴远不止是君臣同乐、鼓舞臣下的简单聚会。
它更像是一个无声的战场,一个专属于顶级权贵世家的、心照不宣的联谊与博弈之局。大吾虽民风相对开化,并不严禁自由婚恋,但真正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其联姻向来是巩固权势、延伸脉络的重要手段。
婚姻在这里, 不仅仅是情投意合的产物,更多时候,是利益的结合,是权力的延伸。
而今年,这春日宴的吸引力,无疑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原因无他,只因当今圣上的三位皇子——大皇子玉明、二皇子玉衡,以及三皇子瑞王玉砚,竟皆未立正妃。
三位亲王皆承袭了皇家优良的血脉,容貌俊美,地位尊崇,本就是无数京城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如今这正妃之位空悬,怎能不让那些有心攀附的世家大族心潮澎湃?
尤其是那位年方十八的瑞王殿下玉砚,更是成为了今春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不仅拥有着承自皇后的、昳丽清俊堪称天人之姿的容貌,更难得的是,与他那位以伪善深沉着称的皇长兄、和暴戾恣睢名声在外的二皇兄相比,瑞王殿下私德清谨,不近女色,处理起朝政事务来更是日渐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睿智。
加之,他与那位战功赫赫、圣眷正浓、手握重兵的洛宫奕洛将军关系匪浅,有如此强援在侧,其前途在众人眼中更是不可限量。
于是,一股暗流在京城的高门大宅中汹涌起来。各家有适龄女儿或公子的,无不将这次春日宴视作千载难逢的机遇。
若能在此宴上被哪位亲王,尤其是被瑞王殿下青眼相看,那便是鲤鱼跃了龙门,一族之荣耀与未来皆有倚仗了。
朱雀大街,京城最繁华的所在,近日更是热闹非凡。
那些平日里便顾客盈门的胭脂水粉铺、绫罗绸缎庄、金银首饰楼,如今更是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各家小姐们在母亲的陪伴下,精心挑选着最能衬托容颜的胭脂色号,讨论着最新颖别致的发髻样式,定制着最华美夺目的衣裙头面。
就连那些平日里不甚注重外表的世家公子们,也开始光顾起专门的妆面铺子,修面敷粉,务求以最风流倜傥的姿态出现在春日宴上。
空气中弥漫着渴望与算计交织的气息。每一盒被精心挑选的香粉,每一朵被反复比对的绢花,每一件被连夜赶制的华服背后,都藏着一个家族飞黄腾达的梦想,以及一颗颗在平静表面下,暗自较劲、志在必得的跃动之心。
这场即将到来的春日宴,注定不会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雅集,而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序幕。
而风暴的中心,便是那位尚且不知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的、年轻貌美的瑞王殿下——玉砚。
这瑞王府的下人,如今在京城里,竟也成了份让人高看一眼的差事。
自家庭院,本是清净地,如今却因着春日宴将近,门槛儿都快被各色心怀叵测的人给踏平了。
那些平日里与王府采买、门房有些交情的,或是拐着七八个弯儿攀上关系的,如今都成了热络的常客。
这个送来时新果子,那个递上精巧玩意儿,话里话外,旁敲侧击。
无非是想从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嘴里,抠出点儿瑞王殿下的喜好来——爱吃什么点心?偏好何种熏香?闲暇时是喜静还是爱动?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消息,似乎都能成为自家小姐、公子在春日宴上博得青睐的筹码。
府里的侍卫和下人们,起初是客气地推拒,后来是无奈地回避,实在被那过分的热情纠缠得没法子,便只能搬出那套几乎成了标准答案的说辞,陪着笑脸道:
“咱们殿下性子淡,旁的倒也不甚讲究,只是膳食上……偏爱素食,口味清淡。”
再多,便是一问三不知,任谁也别想再撬开半点口风。
这般境遇,落在别府下人眼里,真是又羡又妒。
别家的豪仆,仗着主子权势,在外或许能抖抖威风,换来些表面的奉承,可回到府里,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惹来主子的责罚?
那些大人、小姐们,稍不顺心,拿下人撒气也是常事。
可瑞王府呢?这位年轻的主子,自小在寺庙长大,骨子里便存了份悲悯。
他待下人从不苛责,府中事务能亲力亲为的绝不假手他人,闲暇时甚至能与侍卫讨论几句拳脚功夫,只看个高兴,从不捉弄人。
月例赏钱给得丰厚,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更兼那清俊如玉的容貌,让人见了便心生好感。
在这儿当差,活儿轻省,心也踏实,走出去,因着主子的贤名,连带着他们也受人几分尊重。
这般一比,怎不叫别府的下人心里泛酸,暗叹自己没那福分,投到这样一位菩萨心肠的主子门下?
这瑞王府的门槛,虽被人踏得勤,府内却依旧是一片难得的清净祥和。
瑞王府内,玉砚正全神贯注于春日宴的最后筹备。
外界因他而起的暗流涌动、那些围绕瑞王府的打探与奉承,他并非全然无知,只是无暇也无意理会。
他自小在寺庙清静环境中长大,回京后除了必要的公务,极少在权贵圈中走动,对于各方送来的礼物,更是礼貌而坚定地一律回绝。
他的心思,此刻全都扑在了如何将皇家西苑布置得既彰显皇家气度,又不失文雅风骨上。
他亲自带着下人、侍卫和护卫,在西苑中忙碌穿梭。
摒弃了往年惯用的富丽堂皇装饰,他引入了更多文人雅趣。
蜿蜒的水渠被清理得清澈见底,预备明日效仿“曲水流觞”之古意;亭台楼阁间悬挂的不是彩绸,而是精选的名家字画复制品和意境悠远的山水屏风;
就连宴席间的插花,也选用了疏朗有致的梅枝与兰草,力求一种清逸脱俗的韵味。
他看着自己一手布置的场地,眼中流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
“明日便是春日宴,诸事需得再三核查,万不能有丝毫差错。”他清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尤其是膳食,他更是亲自过问,定下了以养生为主的药膳菜单,所有食材皆要求最新鲜的,由专人从城外庄园直接运送进来,每一道工序都有专人监督,严防死守,杜绝任何被动手脚的可能。
他深知这宴席关乎皇家体面,也关乎他自己的职责,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玉砚心无旁骛,只想着办好这趟差事。至于外界那些关于他如何受欢迎、多少世家小姐对他芳心暗许的传言,他偶尔听闻,也只当是过耳清风,一笑置之。
唯一一次让他觉得有些荒谬而主动辩驳的,是坊间传闻他在外豢养了外室,他当时失笑摇头,对身边近侍道:
“怎可能?无稽之谈。”便再无下文。
他的世界似乎很简单,忠于职守,恪守本心。
然而,他这份超然物外的平静,却苦了另一个人——洛宫奕。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冷面无情的大将军,此刻正被一种陌生的、酸涩煎熬的情绪包裹着。
关于京城中如何追捧瑞王殿下、各路人马如何想方设法打探瑞王喜好的消息,如同雪片般被秘密呈报到他面前。
哪位三品大员借着公务之便旁敲侧击,哪位勋贵家的千金为了投其所好,特意跑去京郊寺庙学了半个月的斋饭,甚至哪位官员前前后后往瑞王府送了几次拜帖和礼物……桩桩件件,他都了然于胸。
他知道他的殿下有多么好,澄澈、坚韧、温和、仁善,还拥有那样夺人心魄的容貌与日渐显露的才干。
这样的人,被人倾慕、被人喜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理智上他明白,可情感上,那股翻江倒海的醋意和难以言喻的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
每当听到又有人试图接近玉砚,他心中就像被点了一把无名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难受。
他无法想象,若他的殿下真的被哪家精心设计的“偶遇”或是“才情”打动,若是那清澈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别人身上……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
这种强烈的占有欲促使他采取了行动。那些打探得过于殷勤、心思过于活络的官员,很快便会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比如,家中马厩里最心爱的骏马会莫名其妙挣脱缰绳跑丢,闹得人仰马翻;或者,库房里某件压箱底的、价值连城的传家宝会不翼而飞,虽然后续可能会在某个角落“意外”发现,但期间的焦头烂额足以让他们暂时无暇他顾。
这些自然是洛宫奕手笔,他麾下的暗卫做起这等事来,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他要的,就是让那些觊觎者自顾不暇,没那么多闲工夫去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可他也知道,这些小动作只能解一时之气。
明日的春日宴,才是真正的“战场”。
届时,上百位皇亲贵胄、肱股之臣携家带口前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会聚焦在他的殿下身上,不知会有多少精心打扮的公子小姐试图引起瑞王的注意。
一想到玉砚可能会对谁露出温和的笑容,可能会与谁相谈甚欢,洛宫奕就觉得心口像是被醋浸透了,酸涩难当。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明日,他不仅要防范可能出现的明枪暗箭,护得殿下周全,更要牢牢守在自己位置上,寸步不离,绝不给任何狂蜂浪蝶可乘之机。
这壶醋,他是注定要喝上不少了,但谁若真想从他身边抢走什么,也得先问过他手中的剑同不同意。
玉砚忙碌了一整天,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回到瑞王府。
刚踏入府门,下人便捧着个用上好丝绸包裹的方正盒子,面带难色地迎上来。
“殿下,这……这是洛将军方才派人送来的,特意嘱咐,请您务必收下。”
玉砚微微一怔。
他早已下令,所有外礼一律回绝,唯有宫中皇后所赐例外。
但……是洛宫奕送的。他心下微软,伸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入手沉甸甸的,体积也有些宽大,不似寻常玩物或文书。
是除夕礼物么?他并未深想,只觉那人有心了。
抱着盒子回到内室,摒退左右,他才在灯下仔细解开丝绸系带。
当盒盖掀开,看清内里之物时,玉砚的脸颊“腾”地一下染上了绯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雪蓝色的外衫,衣料如水般柔滑,光泽内敛。
其下是同色系的通身裁剪衣物,从外袍到内衬,一应俱全。
最底下还压着一件异常蓬松柔软的雪白狐裘大氅,毛锋纯净,触手生温,显然用的是顶级的狐狸皮毛。
他几乎能想象自己穿上这一身的样子,定然清雅如阳春白雪,又不失皇家贵气。
若仅仅只是外袍大氅倒也罢了,偏偏洛宫奕准备得……过于周全。
里衣、里裤,甚至连最贴身的那一层,都一件不落地叠放得整整齐齐。
那柔软的白色细棉布料,此刻在灯下看来,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亲密与狎昵。
甚至明日要戴的绢花都准备好了,竟是那粉色海棠,做的栩栩如生,与这雪蓝色的衣服倒也相称。
玉砚只觉得脸上热度不退反增。
这些衣物的尺寸,分毫不差,完全贴合他的身形。
可洛宫奕何时为他量过尺寸?莫非……是两人那般亲密纠缠时,那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用手掌、用身体,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细细丈量、铭记于心了?这个念头一起,更是让他耳根发烫。
这人!私下里送这些也就罢了,竟还如此明目张胆地送到府上!
幸好是自己拿回房才打开,若是在外面当众拆开,见到这些贴身之物……玉砚简直不敢想象那场面,怕是真要“羞死”当场了。
然而,羞赧之余,一股暖流又悄然涌上心头。
那人定是知晓他近日为筹备春日宴殚精竭虑,无暇顾及自身衣物,才这般细心为他打点好一切。这份无声的体贴与守护,让他心生感动。
他只是不知晓,那人心思远不止于此。
这一整套衣物,早已被洛宫奕用自己惯用的同款熏香细细熏染过。
明日春日宴上,当玉砚身着这身衣衫,周身萦绕的,便会是独属于他洛宫奕的清冷气息。
那些试图靠近的世家小姐们,嗅到的也将是他的标记。
光是想到这一点,便足以让那位暗自呷醋的将军,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与占有欲被满足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