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玉砚抱着竹筛穿过校场,发现今日营中的气氛格外古怪。
几个正在操练的士兵见他走来,突然停下交谈,冲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人甚至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捅了捅同伴,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窃笑。
医疗营门口,几个伤兵正在说话,见他来了立刻噤声。
老伤兵张叔咳嗽一声,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他:“小师父,多吃点......补补身子。”
玉砚茫然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块芝麻糖。
他刚要道谢,却见周围人眼神越发微妙,有个年轻士兵甚至红了脸别过头去。
晒药场边的水井旁,两个伙夫正在打水。
“听说了吗?昨晚将军亲自抱着人回来的......”
“嘘!”年长的伙夫紧张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玉砚,“小点声!”
断断续续的私语顺着风飘来,玉砚只隐约听见“强壮”“体力”几个词。他困惑地歪了歪头,继续低头整理药材,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几个士兵捂着嘴偷笑的模样。
午时去送药,往日热闹的帐篷突然安静下来。躺在最外侧的小兵直勾勾盯着他脖颈看,突然小声对邻床说:“瞧见没?我就说是红的......”
玉砚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确实有处擦伤,是昨日不小心蹭的。
最奇怪的是,今日众人对他格外关照。
往日要自己搬的药箱,今日刚伸手就有人抢着帮忙;打饭时伙夫给他盛的菜总比别人多半勺;就连素来严肃的军需官,见他来领纱布都多给了两卷。
“小师父,”辎重营的王麻子突然塞给他个软垫,“石凳凉......垫着坐。”
玉砚捧着软垫一头雾水,完全没听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他礼貌地合十行礼,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天哪太乖了......”
“将军好福气啊!”
直到暮鼓响起,玉砚也没想通今日的异常。
他抱着晒好的药材往回走,月光下看见几个士兵远远对他行礼,眼神慈爱得像在看自家孩子。
而此刻的主帐内,洛宫奕正冷着脸听亲兵汇报——
“他们说您......呃......”亲兵汗如雨下,“说您昨晚......”
“说下去。”
“说您把小师父......”亲兵眼一闭心一横,“吃干抹净了!”
将军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
晚间的药材房里。
玉砚正踮着脚尖整理药柜顶层的当归,晒干的药材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窗外操练的号子声隐约传来,反倒衬得药房格外宁静。他专心致志地核对标签,丝毫没听见木门“吱呀”开合的声响。
直到后背突然贴上温热的躯体,陌生的体温隔着衣服灼烧而来。
玉砚浑身汗毛倒竖,上个月被醉酒士兵堵住的记忆闪电般掠过脑海。
“放肆!”
他猛地旋身,手肘带着风声狠狠撞向后方。这一击用了十成力,骨节撞上坚硬胸膛的瞬间,他几乎听见“咚”的闷响。
不知道后面的人疼不疼,反正他的手肘是疼了。
“嗯...”
低沉的闷哼在头顶炸开。玉砚还未来得及得意,突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松木气息。
他僵在原地,缓缓抬头,洛宫奕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近在咫尺,将军薄唇紧抿,眉心蹙起一道浅痕。
翻倒的药盒“哗啦”砸在地上,枸杞如血珠般滚落满地。玉砚踉跄后退,腰背撞上药柜,震得顶层药罐叮当乱响。
“将……将军...”他声音发颤。
洛宫奕仍保持着被击中的姿势,左手按在胸口。玄色织锦战袍被扯乱了些,露出锁骨处一道旧伤疤。
那双总是凌厉的凤眼此刻晦暗不明,像是暴雨前的海面,暗潮在深处涌动。
晃荡的烛光将漂浮的药尘照成金色。
一粒尘埃落在将军睫毛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玉砚盯着那点微光,突然发现洛宫奕的瞳孔在暗处会泛出琥珀色,像他幼时在藏经阁见过的琉璃佛珠。
“身手不错。”
低沉的嗓音惊得玉砚一抖。
将军终于直起身,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不知是将军...”玉砚慌忙合十行礼,袖口沾着的当归粉末簌簌飘落,“请将军责罚。”
洛宫奕突然向前一步。玉砚立刻绷紧脊背,后腰死死抵住药柜。
将军却只是弯腰捡起翻倒的药盒,修长的手指将散落的枸杞一粒粒拾回。
“这是把我当成谁了?”
玉砚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解释,难道要说是被士兵们诡异的眼神吓的?还是坦白自己总做被人追杀的噩梦?
将军的目光如刃,直直刺进玉砚眼底。药柜间的空气骤然凝滞,连浮尘都静止在半空。
“你知道外面都在传什么吗?”
玉砚手指一颤,刚抓起的黄芪撒了几根。他小心地将药材拢回掌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什么?”
“昨天那件事。”将军的拇指按在他脉搏处,“不是都说你们出家人的慈悲心肠,常怀感恩之心吗?这救命之恩,原来只管记一天?”
玉砚腕间佛珠哗啦作响:“不敢忘,永远感谢将军救命之恩!”话音未落,突然被掐着下巴抬头。
“那你知道,”洛宫奕俯身,战袍上的云纹在眼前放大,“他们说我什么?”
小和尚摇头时,将军突然松手。他踉跄扶住药柜,听见一句惊雷般的话:
”说我洛宫奕...”
窗外恰有士兵经过,嬉笑声隐约传来。
洛宫奕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将玉砚整个笼罩在阴影里。
药柜上的瓷瓶映着两人的轮廓,一个紧绷如弦,一个沉稳如山。
“将、将军......”玉砚喉结滚动,“我真的不知外面在传什么......”
将军忽然俯身,手掌撑在药柜上,将小和尚困在方寸之间。
“他们说……”洛宫奕的吐息拂过他耳尖,“我昨夜在温泉边,把个小和尚......”指尖挑起玉砚颈间滑落的佛珠,“吃干抹净了。”
“吃?昨晚没吃啊。”小和尚茫然……昨晚没吃东西啊。
“说我昨晚破了你的身子。”
“荒唐!”玉砚猛地抬头,后脑勺咚地撞上药柜。他顾不得疼,整张脸涨得通红,“我是出家人,怎会......”突然意识到重点不对,又急急改口,“不对!是将军怎会......”
将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语无伦次,用剑鞘抬起他下巴:“重点错了。”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滑动,“是你轻薄了我,却让全军以为我欺辱了你。”
“我......”小和尚急得去摸腕间佛珠,却摸到满手冷汗,“我可以去解释!”
“怎么解释?”洛宫奕突然抽走他攥着的佛珠串,在指间慢条斯理地绕圈,“说其实是你轻薄于我?”
檀木珠子碰撞的声响格外清脆。
玉砚盯着那串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佛珠,突然想起昨日这只手是如何把他从温泉里捞出来的。
水珠顺着将军小臂滑落的画面在脑海闪回,他顿时羞得脚趾蜷缩。
窗外传来士兵们的笑闹声,衬得药房内越发寂静。玉砚发现将军领口微敞处有道红痕,正是昨日被他指甲刮出来的。
这个发现让他如坐针毡,仿佛自己真成了欺辱良家妇男的恶徒。
“小僧愿抄经百遍为将军祈福......”
“我要的不是这个。”洛宫奕突然逼近,惊得玉砚往后一仰,药柜剧烈晃动。将军及时伸手护住他后脑,掌心贴着木柜发出闷响,“我要你负责。”
玉砚被困在这矛盾的温柔里,鼻尖全是将军身上传来的沉水香。
“将军明明有婚约......”小和尚垂死挣扎般小声嘟囔。
“所以?”洛宫奕挑眉,“京城千金若听说未来夫婿强占小和尚,你猜她会怎么想?”
这个威胁太诛心。
玉砚仿佛已经看到那位闺秀垂泪焚毁婚书的场景,顿时罪恶感滔天。
他绝望地闭上眼,没注意到将军眸中闪过的笑意。
“那...那要如何......”
佛珠突然被套回腕间,带着将军掌心的余温。洛宫奕退后一步,烛光重新洒在玉砚脸上。
“桐山寺......回不去了吗?”净空师父最重清规,若听说自己与将军传出这等流言,怕是连山门都不会让他进。
记忆中师父焚烧破戒僧衣钵的场景骤然浮现,那簇火苗仿佛现在就要烧到他身上。
更可怕的是京城的风波。
将军的未婚妻是名门之女,若因此事退婚......玉砚突然想起去年有个武将因流言被御史参了一本,最后贬去戍边的下场。冷汗顺着脊背滑下,衣物黏在皮肤上,像层挣脱不开的罪孽。
“小师傅抖什么?冷?”
玉砚猛地摇头,他盯着将军领口露出的那道旧伤,那是为护百姓落下的。如此英雄,竟要因自己蒙羞......
“听说陈御史最恨断袖。”洛宫奕状似无意地摩挲剑柄,“正愁找不到参我的把柄。”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玉砚眼前浮现将军被剥去铠甲的景象,喉间突然涌上血腥气。
他死死咬住舌尖,连将军何时俯身都未察觉。
“不如......”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你替我想个法子?”
玉砚的思绪乱成一团。
抄经?太轻。
以死谢罪?将军反而更说不清。
他绝望地想起藏经阁里那本《菩萨本生经》,其中割肉喂鹰的故事此刻显得如此讽刺,难道真要他......
“我......”
将军用剑鞘敲了敲他小腿:“站直。”
玉砚这才发现自己在往下滑。
他勉强撑着药柜站好,瞥见窗外几个偷看的士兵。
那些眼神里有好奇,有怜悯,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兴奋?
“今天就要过了。”洛宫奕突然道,“再不做决定,流言该传到辎重营了。”
药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将军想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直到您满意为止。”
洛宫奕眉梢微挑,玄铁护腕在药柜上轻轻一磕:“哦?”
这一声拖得又慢又长,惊得玉砚耳尖发烫。
他鼓起勇气抬头,正对上将军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像是淬了冰,又像是燃着火。
“今后我娶媳妇儿肯定是娶不到了。”将军状似惋惜的叹了口气,“毕竟名声都臭了。”
小和尚瞳孔骤缩,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可得答应我,”洛宫奕的拇指擦过他唇角,“以后我要娶媳妇儿的时候...”俯身在他耳边吐出热气,“你得给我个娘子。”
玉砚猛地后退,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可……可小僧只认识红姐...”
“嗯?”将军眼神一凛。
“她...她成过亲了!”玉砚急得语无伦次,“寺里都是比丘尼,年纪都能当您娘亲...”
洛宫奕突然转身:“算了,不愿意负责就算了,如今的小和尚怪会骗人的。”
“我负责!只是...”
将军背对着他,“我母亲最喜欢小孩。”声音突然低下去,“要是知道我这样,不知道会多伤心。”
玉砚如遭雷击。他想起红姐说过,洛老夫人只生养过一个孩子,将军是她唯一的骨血。
若因自己断了香火...... 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好像闯了一个很大的祸。
阿弥陀佛。
“给!”他冲口而出,“一定给将军寻个两情相悦的!”
洛宫奕缓缓转身,他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但仍然看不出喜怒:“说定了?”
小和尚郑重点头,没看见将军袖中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窗外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偷听的士兵摔了个狗吃屎。
将军大步走向门口,突然回头:“对了。”
玉砚还沉浸在自我讨伐中,闻言茫然抬头。
“军棍二十。”洛宫奕冷眼扫过窗缝间那些惊恐的脸,“偷听主帅议事,按律当斩。”
惨叫声中,小和尚呆立原地。
直到将军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心口,那里揣着个荒谬的承诺,重得像坠了块青石。
窗外尘土飞扬,受刑的士兵哭爹喊娘。玉砚无意识地捻着佛珠,突然想起个要命的问题:两情相悦...到底要怎么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