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知筹虽性子跳脱，看似不拘小节，实则心思细腻，最会察言观色。
他早已发现，自梨园听书之后，玉砚的神色便一直恹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与出门前那稍见起色的精神判若两人。
回到瑞王府，他见玉砚仍是魂不守舍，便寻了个由头，拉着玉砚径直去了府中专用于商议机密之事的书房。
仔细掩好房门，确认四下无人偷听，狄知筹这才收敛了平日的嬉笑，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他凑近玉砚，压低声音问道：
“殿下，你……可知晓洛将军的生辰八字？”
玉砚被他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怦怦直跳。
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人的生辰，他曾在某个静谧的夜晚，听那人在自己耳边低声诉说过。
那样私密的信息，早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底。
可……此刻被问起，却让他瞬间惊醒，意识到知晓一个外臣、尤其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如此私密的信息，是一件多么不同寻常、甚至可能引来猜忌的事情。
他抬眼看向狄知筹，对方眼中只有纯粹的关切与询问，并无半分试探之意。
玉砚深知狄知筹此人虽不靠谱的时候居多，但卜卦一事上确有几分玄妙，且他心地纯良，绝非搬弄是非之徒。
犹豫只在刹那，对洛宫奕境况的极度担忧终究压倒了一切顾虑。
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道：
“……知道。”他走到书案边，取过一张小小的便笺，提起笔，指尖微颤，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组铭记于心的干支八字，一笔一画、极其郑重地写了下来。
狄知筹接过那张纸条，仔细看了一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古朴罗盘和几枚磨得光滑温润的铜钱。
他神色肃穆，不再有多余的言语，将铜钱置于掌心，合十默祷片刻，随后手腕一抖，铜钱叮当作响，散落在铺着深色绒布的桌面上。
他俯身，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铜钱呈现的卦象，手指在罗盘上飞快地推演计算，口中念念有词，皆是些晦涩难懂的卦辞。
然而，随着推演的深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卦象显示出的信息，令人心惊肉跳！
根本不是什么安稳平顺的吉兆，而是明确指向被卜算者正身陷困境，周遭危机四伏，仿佛被无形的罗网束缚，情况确实不容乐观，甚至隐隐透出一股血光之灾的凶险。
狄知筹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罗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玉砚，只见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紧张与期盼，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狄知筹到嘴边的那句实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迅速垂下眼睑，掩饰住眸中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定了定神。
不行，绝不能如实相告。
殿下如今病体未愈，心神本就脆弱，若再听闻这等凶讯，只怕……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语气故作轻松：
“殿下放心！从这卦象上来看，将军眼下虽有些小坎坷，但命中有贵人相助，紫气东来，最终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他只拣那卦象中微弱却确实存在的一线生机来说，将那些凶险的征兆尽数隐瞒。
玉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狄知筹努力维持着镇定，不让眼神有丝毫闪烁。
或许是狄知筹平日给人的印象太过真诚，又或许是玉砚内心深处太需要这样一个肯定的答案来支撑自己，他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
“……果真？那就好，那就好……”
他其实……还想让狄知筹再测一次，测测他与洛宫奕之间的姻缘线是否依旧牢固，是否受到了那莫名出现的“女神医”的干扰？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这让他如何开得了口？以什么身份去测与一位将军的姻缘？这实在是太荒唐，太逾越了。
万千话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疲惫与感激的：“狄公子，多谢你。”
狄知筹看着玉砚那强自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一边收拾起卜卦的工具，一边打着哈哈：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恩人你且宽心，将军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归来的！你还是好好养病要紧！”他必须表现得足够笃定，才能安抚住眼前这人。
只是那卦象显示的“身陷囹圄”与“血光之灾”，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底。
然而，战场上的噩耗，终究是瞒不住的。
翌日清晨，玉砚强撑着病后虚弱的身体，照常出席早朝。
他本想借此机会，或许能听到些关于边关的更确切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记刺穿心脏的重击。
大皇子一党的一位官员，手持奏报，出列禀奏。那官员言语看似客观，措辞谨慎，但字里行间却难以掩饰地透着一丝隐约的奚落与推诿。
他声称，据监军大皇子殿下传回的战报，洛宫奕将军在制定作战策略时“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完全不听大皇子殿下的“良言劝阻”，执意率军深入追击敌军。
结果，不幸陷入了敌人精心设下的埋伏圈！
“此战……我军死伤惨重，元气大伤。”那官员的声音带着沉痛，“而洛将军本人……亦在乱军之中身负重伤，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玉砚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朝堂上其他大臣后续的议论、父皇的询问，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扭曲着、旋转着，离他越来越远。
他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随即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瑞王殿下！”
“殿下！”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惊慌失措！大臣们骇然失色，纷纷上前。
谁都看得出瑞王殿下近日病弱，只以为他是体力不支，旧疾复发。皇帝更是吓得从龙椅上猛地站起，连声疾呼：
“御医！快传御医！”
玉砚被紧急送往宫中静养。他陷入了一场深沉而混乱的噩梦之中，意识在炽热与冰寒的交织中沉浮。
他仿佛置身于尸横遍野的战场，拼命地奔跑、寻找，终于在一个血污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洛宫奕满身鲜血，铠甲破碎，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锐利的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
他冲过去，颤抖着将那人抱在怀里，触手却是一片冰冷和粘腻的鲜血。
“洛宫奕……洛宫奕！”他嘶哑地呼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怀中的人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冰冷，仿佛生命正一点点从他指缝中流逝。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挖走，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空洞剧痛的窟窿。
“不……不要……”他在睡梦中无助地哭泣，眼泪不断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他浑身一会儿冷得如同坠入冰窟，瑟瑟发抖；一会儿又热得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汗水浸透了寝衣。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旁边焦急地呼唤他，声音熟悉而温柔，像是母后。
他想回应，想睁开眼睛，却仿佛被梦魇死死扼住了喉咙，禁锢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之中，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只能在绝望的深渊里不断下坠。
……
皇后坐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儿子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他即使在昏睡中依旧痛苦蹙紧的眉头，听着那无意识间溢出的、带着泣音的喃喃低语，一颗心像是被放在小火上细细煎熬。
她不是愚钝之人。
先前种种蛛丝马迹，被这突如其来的晕厥和梦呓彻底串联了起来——那朵不该出现在儿子书册中的、独属于洛宫奕的红梅绢花；
儿子身上那与洛将军如出一辙的清冽熏香；还有此刻，他即使在神志不清时，反复痛苦呼唤着的那个名字，以及那些破碎却清晰的:
“想你……”
“别走……”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君臣之谊、知己之交？
皇后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脊椎骨窜上来，让她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立刻挥退了所有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甚至连心腹女官也屏退至殿外，亲自守在儿子床边，竖起耳朵警惕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有半点不利于儿子的言语泄露出去。
她看着玉砚苍白脆弱的脸庞，心中已是了然。
或许……或许这两个孩子，真的有着超越世俗伦常、非同一般的情谊。
再联想到儿子这回病得如此沉重缠绵，反复发作，御医总说是思虑过度、忧心伤神……
他究竟在忧虑什么？如今看来，不就是因为前线那人音讯全无，他只能干等着，内心备受煎熬吗？
思及此处，皇后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这小儿子，自幼便离宫寄养寺庙，她心中一直存着亏欠。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看他这般为情所困，形销骨立，她这做母亲的，如何能不揪心？
即便……即便他倾心的对象是一位男子，即便这有悖伦常……
可那人是洛宫奕啊！是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权倾朝野、人品能力皆属上乘的人中龙凤！
总好过被些不三不四的人欺骗了去。
“罢了，罢了……”皇后在心中长长叹息一声，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只要砚儿能好好的，能开心起来，其他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定了定神，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轻轻为儿子掖好被角，皇后起身走到外间，低声唤来两名绝对可靠、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首领。
她神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二人，即刻秘密动身，前往北疆。不惜一切代价，给本宫查清楚洛宫奕将军的下落和真实情况！重点探查，大皇子玉明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有从中作梗、延误军机之举？记住，此事需绝对隐秘，有任何消息，直接向本宫禀报！”
她必须知道真相，为了儿子的心安，也为了……或许那渺茫的希望。
她不能再让砚儿这样无止境地担忧痛苦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