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壮猛地从床上坐起,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围在床边喜极而泣的妻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重新映出了清明的神采。
“我……我这是怎么了?”他声音沙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你醒了!老天保佑,你总算醒了!”他的妻子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泪水浸湿了他的肩头。
破碎的记忆片段在杜大壮脑中翻涌:村民惊恐的脸,自己失控的身体,还有豆豆那张被吓得惨白的小脸。一阵后怕攥紧了他的心脏。
但他清晰地记得,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是李牧那个奇怪的儿童摇铃,发出一股清凉的气息,让他狂躁的内心瞬间安静了下来。
“是李牧救了我!”杜大壮一把推开妻子,挣扎着就要下床,“我得去跟大伙儿说清楚,我得去谢谢他!”
“哎,你身子还虚着!”
妇人拗不过他,只好搀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向院门,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只想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全村,洗刷那个半大孩子蒙受的不白之冤。
然而,当她颤抖着手拉开院门时,门口站着的身影让她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
老村塾带着两个身形壮硕的村民,如同三座山,堵住了他们唯一的去路,他的眼神冰冷如井水,平静地扫过惊魂未定的杜大壮。
“大壮醒了,是好事。”老村塾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但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引得妖邪再次发怒,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他的目光转向屋里,豆豆正探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外面。
老村塾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豆豆还小,你们做爹娘的,要多为他着想。”
这句软中带硬的威胁,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夫妻俩的心脏,他们看着门口那两个面无表情的壮汉,又看看屋里懵懂的儿子,脸上血色褪尽,一片煞白。
“砰”的一声,院门被重重关上,也扼杀了那刚刚燃起的黎明。
李牧的房间里,最后一口烤土豆的余温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将那份来自豆豆的温暖小心翼翼地藏好。
他冷静地盘点着自己能用的一切。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枚裂开的儿童摇铃碎片,入手冰凉,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一丝微弱却纯粹的力量,那是聋子爷爷说的“噬音”,是他目前唯一能算得上“法术”的道具。
接着,他又掏出了那块在古井边捡到的、手掌大小的怪鱼骨架,这东西质地非金非石,上面布满了天然的、扭曲的纹路。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不寻常。
瘸子爷爷的“折空”之术、屠夫爷爷的“裂界刀”刀意、画匠爷爷的“疯纹”基础……
这些被爷爷们称为“常识”的疯技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意识到,这些东西大多需要消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难以精准控制,更不适合用来对抗上百个愤怒的村民。
此刻,村外的高坡上,草丛之中,格物真人正小心翼翼地架设好他最新的发明“多维度能量频谱观测仪”,这台仪器的主体是一口倒扣的铜锅,上面用龟甲和兽筋固定着几根歪歪扭扭的避雷针。
“吸收了上次仪器爆炸的惨痛教训,我特地设定了‘过载自动断联’的安全机制。”他扶了扶单片眼镜,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这次的数据,必将改写整个修仙物理学界!”
李牧家门口,夜风渐冷。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院中。
他没有躲藏,也没有显露敌意,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解释已是徒劳,今夜,他必须用爷爷们教他的、这个世界无法理解的方式,来守护这个家,也守护那份烤土豆的温暖。
远处的黑暗里,火把已经连成了一条蜿蜒的火龙,正发出愤怒的低吼,向他这片孤岛,汹涌而来。
上百名村民手持火把、锄头、木棍,将李牧家的木屋围得水泄不通。
火光跳跃映照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平日里的淳朴与和善荡然无存,只剩下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狰狞,他们形成了一片充满压迫感的“火把之海”,将李牧这叶孤舟团团围困。
他们不敢立刻上前,只是在院子外围疯狂地叫骂着,污言秽语如同石块,一下下砸向院中那个沉默的身影。
“滚出来!你这个妖孽!”
“把大壮的魂魄还回来!”
李牧平静地站在院中,与这片喧嚣的海洋对峙。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曾经对他笑过的脸,如今变得如此陌生,他的沉默,却在村民眼中成了默认罪行的傲慢,叫骂声愈发激烈。
几块石头被人从人群中扔出,划过夜空,“啪嗒”一声落在李牧脚边,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老村塾见状,知道必须再加一把火,彻底烧掉村民心中最后的一丝迟疑。
他颤巍巍地走到最前面,用拐杖指着李牧,声色俱厉地质问:“李牧!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杜大壮至今昏迷不醒,全村的鸡不打鸣狗不叫,皆因你这妖孽作祟!”
人群中,杜大壮的妻子被几个男人裹挟着,那是她丈夫的兄弟,她几次想冲出去为李牧辩解,却都被死死按住,堵住了嘴。
她只能在人群中拼命摇头,泪水汹涌而出,满脸绝望。
李牧的目光穿过人群,注意到了她无声的口型。
那是三个字——对不起。
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熄灭了。
“杜大壮已经醒了。”
李牧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嘈杂的叫骂声。
他试图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然而,老村塾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半分动容,反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转身,对着所有村民高声喊道:“你们听到了吗!他承认了!是他控制着大壮的魂魄,想让他醒就醒,想让他疯就疯!”
老村塾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声音嘶哑而尖利:“今天是他杜大壮,明天呢?明天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都在他这个小妖孽的一念之间啊!”
这番颠倒黑白的解读,如同一桶滚油,彻底引爆了村民们心中恐惧的火药桶。
“杀了他!”
“不能再留着他了!”
他们不再只是叫骂,开始握紧手中的武器,缓缓地、试探性地向前逼近。
火把的海洋,开始收缩,要将那座孤岛彻底吞噬。
远处人群外围,双目失明的说书先生听着这里的动静,急得不停用手中的竹杖敲打着地面,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在这样的狂热面前,任何道理都苍白无力。
看着步步紧逼的村民,李牧知道,言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辩解的意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与平静。
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爷爷们,这堂课,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的地面,开始发生肉眼难以察觉的、水波般的微小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