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袋鼓动的瞬间,李文已经到了街心。
他没让任何人靠近,只将袖中一段枯根垂落,末端点在米袋表面。那布料像是活物般起伏,根须一触,立刻传来反震,像是撞上了某种无形屏障。他收回手,根尖焦黑了一截。
云姬站在货栈门口,目光落在米袋接缝处渗出的一线暗红上。她没动,声音却直接钻进李文耳中:“蛊液在重组,不是攻击,是……回应。”
李文点头,转身回屋,从罗盘凹槽里取出昨夜残留的黑血样本。两滴液体在铜盘上相遇,没有炸裂,也没有融合,而是缓缓拉出一条细丝,像两股气息在对话。罗盘裂痕处泛起微光,一道朱砂纹路浮了出来,歪斜残缺,但轮廓清晰——是个“力”字,下半截连着一道波浪线,像是田垄。
他盯着那符,手指在桌沿轻轻划了一遍。
不是巫神教的手笔。这纹路太干净,没有邪气缠绕,也不带死意。反倒有种……熟土翻新时的温润感。
“不是控人。”他说,“是召人。”
云姬走近,指尖悬在符文上方半寸,闭眼片刻:“频率不对。黑幡是拉,这是推。它在往外送东西,不是往里抓。”
李文没再说话,转身从箱底翻出昨夜收起的傀儡师残骸。头骨已碎,但额头那片虫壳还在。他用木剑挑起,对着符文比对。虫壳纹路扭曲,带着血腥气,而符印边缘却泛着淡淡的青气,像是春苗初发时的地气。
两者共鸣,但方向相反。
他忽然明白了——黑幡是引线,把人变成傀儡;这符印是归途,把被压住的东西放出来。
“不是黄巾余孽。”他低声说,“是黄巾留下的东西,被人挖出来,当成了武器。”
云姬睁开眼:“你想试?”
“已经在试了。”他将罗盘翻转,让裂痕朝上,把米袋里的蛊液全倒进去。液体滑入凹槽,瞬间被吸净,裂痕深处亮起一点红光,像是一颗种子落了地。
他取出一张黄纸,蘸了点残留的液迹,在纸上画下那个残符。笔还没收,纸面就微微发烫。
他知道,这东西认主了。
***
渭水南岸,一片荒地。
李文站在坡上,身后是三百张黄纸,每张都画着修正后的符印。他改了三处笔顺,加了两道横线,把原本的“力耕者归”补全。云姬站在他侧后方,没说话,只是盯着河面。
风从上游吹来,带着湿气。
他拿起第一张符,扔进河里。
纸没沉,反而顺着水流滑行,像被什么托着。到河心时,突然一颤,化作一道红光沉入水底。紧接着,岸边三丈内的草皮全黑了,枯成一片。
他皱眉。
气运冲得太猛,地脉承受不住。
他转身从背囊里取出一株薰衣草精灵,捏碎根部,让汁液滴在剩下的符纸上。植物的生机渗入墨迹,符文颜色变淡,多了层淡紫光晕。
第二张符扔出去,顺顺当当沉入水中,没再引发异象。
第三张、第四张……他一张张扔,动作平稳。到第一百张时,河底开始有光点浮起,像是萤火,却带着泥土味。到第二百张,光点连成线,顺着水流往岸上爬。
他站在高处,木剑横在胸前,剑尖对准北斗偏西的位置。
最后一张符,他没扔。
他用剑尖挑着,缓缓点向地面。
符纸触地刹那,整片荒地猛地一震。三百道人影从地里冒出来,不是爬,是“长”出来的,像是庄稼从土里抽茎。他们穿着破旧麻衣,脚踩草鞋,手里握着锄头、镰刀、铁叉,动作整齐地转向李文。
没人说话。
但他们的眼神清楚。
是活人的眼神。
李文抬起手,指向前方一片荒田。
农兵动了。三百人排成十列,迈步前行,脚踩过的地方,土自动翻松,草根断裂,像是刚犁过一遍。他们走到田头,集体下锄,动作一致,像是练过千百遍。
一锄下去,土里冒出嫩芽。
两锄下去,苗已半尺高。
三锄下去,稻穗垂头,金黄饱满。
李文走过去,蹲下,抓了把土。土温热,有弹性,不像刚开垦的荒地,倒像是耕了十年的老田。他掐下一粒稻谷,指尖一碾,米香立刻散开。
云姬跟过来,伸手探了探一株稻穗。她的手指穿过虚影,却没有穿过稻子,是真的碰到了实物。
“它们在种真粮食。”她说。
李文点头:“不是幻象,是实打实的产出。”
但他很快发现不对。
农兵每挥一次锄,身形就凝实一分,而他们脚下的土地,颜色却在变浅。原本油黑的土壤,正一寸寸发灰,裂出细纹。他伸手按地,感觉到地脉在衰弱——这些农兵不是凭空造物,是借用了地气。
再这么下去,田成了,地也废了。
他站起身,从袖中召出雪莲精灵。小东西刚冒头就打了个颤,显然也察觉到了地下的失衡。李文将它轻轻放在田垄上,精灵立刻散开根系,渗入地下,像一张网兜住了即将流失的灵力。
同时,他蹲下,指尖点在稻根处,送入一缕“万物生长”术。
不是催熟,是补养。
稻穗晃了晃,颜色更深,颗粒更沉。而土壤的龟裂速度,慢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
这时,一个农兵停下了动作。
不是全部,只是一个。他站在田中央,锄头拄地,抬头看向李文。他的脸模糊,但五官在慢慢清晰,像是记忆在回填。
李文走过去。
那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传来:“……收完这季,就能回家了。”
说完,他继续锄地,动作没变。
李文站在原地,没动。
云姬走过来:“他们记得。记得自己是谁,记得没干完的活。”
“不是亡魂。”李文说,“是没完成的愿。”
“耕田的愿。”
李文回头看向剩下的符纸。三百张,全用了。但刚才那一幕告诉他,这东西能用,不能滥。它唤醒的不是士兵,是农夫的执念。他们不为战,只为耕。
他弯腰,从田里捡起一粒掉落的稻谷,放进罗盘裂痕处。
青铜盘轻震了一下,裂纹没合,但不再蔓延。
他知道这东西能养。
只要地不荒,愿不灭,它就能一直用。
云姬忽然抬头:“它们要走了。”
李文转头。
三百农兵已停下动作。他们站在田里,像一排排立好的桩子。稻子熟了,地也翻好了,他们的任务完成了。一个个身影开始下沉,不是倒下,是缓缓沉入土中,像种子回土。
最后一个农兵消失前,回头看了一眼。
李文也看着他。
那人嘴角动了动,没说话,但李文读懂了。
“多谢。”
田里只剩风。
稻浪沙沙响,像是回应。
云姬低声说:“它们不是死人,是没来得及收割的春天。”
李文没答。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新纸,蘸墨,开始画符。笔锋稳,落点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顺畅。他画得很快,一张接一张,三百张,全画完。
然后,他一张张叠起来,放进背囊。
他知道,这符不能乱用。
但也不能不用。
他抬头看向渭水上游。那里有更多荒地,更多干涸的渠,更多没翻的土。
他迈步往前走。
背囊里的符纸,轻轻发烫。